《尘封档案》系列——042.粉碎“腊八节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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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桩令人意外的命案

1950年元月12日,广西省南宁市。

这起命案,发生得颇有些出人意料:一个平时对妻子畏惧如虎的丈夫,竟然手刃了这个无论个头、力气、本领都比他厉害的女强人。

“强人”这个词汇,在古代一直指的是强盗,“女强人”就是“女性强盗”。直到大约三十年前,才赋予该词汇另一截然不同的含义。由于我们要说的这个案子是20世纪50年代初发生的,因此我还是用古含义来说。这个女强人未出嫁时名叫蓝秀女,出嫁后依习俗改叫韦蓝秀,二十八岁,出身船户人家,老爸蓝大柱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绰号叫“混江鼠”,是邕江上“吃水上饭”的。这里的“水上饭”,不是捕鱼捉虾,也不是搞运输,而是一种打着载人运货的幌子,到得江心就干起热情征求客人意愿“且问要吃板刀面还是吃馄饨”勾当的营生。从事这份职业的,得具备几个基本条件:一是水性了得,二是手脚灵活,多少会些拳脚功夫,三是胆大心黑,心理素质要好。韦蓝秀未出嫁前就是这样一个女性人物,虽说在江湖上没有扬名立万,但操作“板刀面”和“馄饨”绝对不是生手。

这样一个女强人,出嫁后会是怎样一个角色呢?这要看她嫁的丈夫是怎样一个人,如果是为盗为匪者,或者虽然不是匪盗但却是武林高手,抑或虽然不会武艺却有万贯家财富甲一方的,那韦蓝秀也是掀不起什么浪头来的。可是,韦蓝秀嫁的丈夫跟上述条件根本搭不上边,那个男子名叫韦如杉,个子矮小,獐头鼠目,尖嘴猴腮,比韦蓝秀大七岁,职业有点特殊:贩狗,这份职业决定他并不是一个有钱主儿。这等角色,要想娶个老婆,颇有些犯难。但韦如杉却娶到了韦蓝秀,而且同时还获得了由岳丈大人随女赠送的位于邕江边上的三间草房和一条木船。

形成这一令人不解的事实的原因,是因为韦如杉曾搭救过“混江鼠”。那还是十多年前的事。1939年11月24日,日本陆军独立混成第二十三旅团和第五师团攻占南宁。南宁地方上的一些具有爱国热情的老百姓以各种方式对侵略者予以反抗袭击,“混江鼠”蓝大柱便是其中的一位。一次,“混江鼠”所参加的游击队在袭击日军后遭到追杀,各奔东西。“混江鼠”负伤后昏迷,恰遇韦如杉路过,伸手救助,躲过了日寇的搜捕。“混江鼠”养好伤后在韦如杉的帮助下逃往越南。抗战胜利后,“混江鼠”返回南宁,为报答韦如杉的救命之恩,便将女儿嫁给了韦如杉。以“混江鼠”的性格,当然是说一不二,韦蓝秀纵然千般不愿,也是无可奈何,只有乖乖遵命的份儿。

可以理解,韦蓝秀嫁给韦如杉这样一个窝囊丈夫,心里肯定是憋着一口气的,这口气就出到了丈夫身上。韦如杉很快就发现自己娶回家的原来是一头母老虎,只要他一个不留神,没有领会她的意思,轻则一顿持续时间很长的高分贝恶骂,重则拳脚齐施,棍棒相加。韦如杉虽然其貌不扬,但好歹也是个闯过三关六码头的男子汉,还有过冒着被日本人杀害的危险救助“混江鼠”的经历,对于老婆的家庭暴力也曾作过反抗尝试,但每次都被身高架大且练过拳棍的韦蓝秀毫不留情地镇压下去了。时间稍长,韦如杉便只有唯唯诺诺俯首称臣的份儿了。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角色,此刻竟下手杀害了女强人老婆!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这要由警方调查了。

南宁是1949年12月4日解放的,次日成立南宁市临时治安委员会,负责处置全市治安。12月22日,成立南宁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同时撤销临时治安委员会。市军事管制委员会下设的军政接管组接管了国民党南宁警察局及其下属机构,随即组建成立公安局,但挂牌则是在1950年元月下旬的市各界人民代表大会召开之后。本案发生时,南宁市公安局在接管的原国民党警察局及其下辖机构的工作班子的基础上,已经开始进行正常的警务工作,并且已经设置了市公安局及其下辖机构的工作班子,只等南宁市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大会召开后挂牌了。本案发生后,已经组建只待挂牌的南宁市公安局水上分局一接到报案就立刻指派四名侦查员前往现场勘查。

作案现场在这对夫妇的家里,那是三间草房:分别作为客堂、卧室、厨房使用,东侧旁边另外搭建了一间犬舍,专门豢养韦如杉倒腾中转的狗。韦氏夫妇结婚后生有一对双胞胎儿子,韦蓝秀的老妈蓝氏由于丈夫“混江鼠”三年前被人暗算后很是寂寞,就把一对外孙带去和她一起生活了,韦氏夫妇也乐得省心。不过,这也使韦蓝秀有了充裕的时间和精力从事河东狮吼活动,经常对丈夫下达不可理喻的指令。狗贩子韦如杉已经被女强人磨平了棱角,从来只有老实听命的份儿。

这天上午,住在三里外的蓝氏带着外孙来给女儿送鲜鱼,大门虚掩着,两个孩子欢叫着“妈妈”推门而入,见到的却是韦蓝氏躺在业已干涸的血泊中僵硬的尸体,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蓝氏也是擅长“板刀面”和“馄饨”的角色,对于此类悲剧已经熟视无睹了,但此刻面对的是女儿的尸体,难免泪如雨下。祖孙三个的哭声惊动了附近的住家,过来一看,大出意外。甲长闻讯赶来,立刻派人去向分局报告。

侦查员勘查现场,发现凶杀发生时有过挣扎痕迹,但并不激烈。地上有一些小范围散乱的短发,收集起来正好是一束,看样子那是韦蓝秀从韦如杉头上扯下来的。侦查员推断,可能被扯下了头发的韦如杉疼痛之下忍无可忍,便拔出匕首冲韦蓝秀胸口来了一刀。这一刀正扎在心脏位置,韦蓝秀当时就倒地不起,双脚抽搐了数下,一命呜呼。韦如杉杀人后,在客堂的桌子上用手指蘸了妻子的血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字:弱夫杀蛮妻!然后,逃之夭夭。

侦查员从几个邻居那里了解到了可能成为凶杀由头的情况:昨天下午,韦蓝秀的一个表叔来访,带来了一些礼物。韦蓝秀觉得过意不去,想回礼,但仓促之间拿不出什么,就到犬舍捉了一条狗送给表叔了。这种情况以前曾有过多次,韦蓝秀早已习以为常了,她一向认为这个家是她说了算,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哪知,一会儿韦如杉从外面回来得知情况后,竟然大发雷霆,然后没等妻子作出反应拔腿就往外奔。去哪里?去韦蓝秀的表叔家。干什么?要把狗要回来。可是,已经迟了一步。韦如杉赶到时,那条狗已经剁成数块放进锅里加了大料在煮了。

韦如杉二话不说返回家里跟妻子大吵,说这批货一共是十条狗,那是一个客户定购的,不是寻常的土狗,而是从山里花高价收购来的猎狗,明天就是交货的日子,根据预先约定,少了一条他不但拿不到佣金,而且得赔偿五十枚大洋。韦蓝秀听着也愣了,五十枚大洋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是一笔极大的金额,就是把三间草房卖了也凑不齐。韦蓝秀这才知道做家庭女皇也会闯大祸的,她不是一个很会思考的女人,当下就蒙了,任凭丈夫乱骂。住在附近的邻居们听到骂声,过来看热闹,对于韦蓝秀的破天荒示弱大觉惊奇,了解情况后纷纷劝解。韦如杉当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打转,最后一跺脚就出去了。几个邻居陪了韦蓝秀一会儿,又劝解了一番后也离开了。

这里的住家都是船户,住的都是草房窝棚。当时也没有“违章搭建”之说,船家在江边上选中一个位置就可以搭建,占地面积多少由自己决定,你有钱买建筑材料就搭建吧。大家就三五成群地搭建,但各家互相之间都习惯性地留出数十米距离,供修船补网、晾晒渔具、种植蔬菜用,也为日后继续搭建扩大面积留余地。因此,邻居们就不知道韦如杉出去后是几时回来的,也没有听见这对夫妇再次发生争吵乃至发展到人命案件的动静。

侦查员于是就去旁边的犬舍查看,没有见到狗。又去江边拴船的位置查看,也没见韦蓝秀陪嫁过来的那条小舟。看来韦如杉杀人之后把剩下的九条狗装上船从水路溜了。侦查员将现场痕迹拍摄了照片,又提取了匕首等实物证据。然后唤来甲长、保长(南宁解放伊始还沿袭实施保甲制度,但保甲长换上了进步群众),吩咐协助死者家属办理丧事,对前来吊丧的人多加留意,发现可疑情况立刻向警方报告。

四名侦查员返回水上分局后,立刻把勘查情况向部门领导作了汇报,提出侦缉方案:一是将提取的匕首等物证送市局作技术鉴定,二是立刻布置追捕韦如杉。领导深以为然,说这是一起命案,不是一般打打闹闹的家庭纠纷,我们应当成立侦查小组进行专案侦缉。我马上向分局领导报告。

经分局领导批准,决定由去勘查现场的四位侦查员覃俊君、黄柏森、邓杰、小何组建专案组,覃俊君为组长。

专案组进行了一番分析:韦如杉是孤儿出身,没有亲戚,只有朋友,但是他带着九条狗显然是不适宜躲往朋友那里去的。因此,估计韦如杉出逃后的第一桩行动是先把那九条狗处理掉。怎样处理?从了解到的那个买家跟韦如杉订立的口头合约内容判断,对方是一个很有实力的对象,这种实力不仅仅在于经济方面,而且还有一定的社会势力。像韦如杉这样的狗贩子是不敢得罪对方的。尽管韦如杉杀了人已经决定流窜江湖了,但是,他可能不怕警方,但是却不敢得罪这种对象。因此,韦如杉得赶快把剩下的九条狗送到那个买家那里去,至于还欠一条,他可以找一个借口搪塞一下的。搪塞之后再滑脚,跟对方的纠纷性质就变了,不是不守信用卷款而逃,而是欠对方五十枚大洋不还,这两者之间是有着刑事和民事之区别的。如此,料想对方不至于为了五十枚大洋大动干戈对他怎样。

专案组于是决定:立刻以分局的名义向水上分局下辖的北站、亭子、水上上段、水上下段四个检查站下达紧急协查令,同时分头出动,沿着邕江上下游方向查访逃犯韦如杉的行踪。

当天晚上,专案组接到市局的技术鉴定结论:那把扎死韦蓝秀的匕首柄上残留的指纹与送检的几件被认为肯定留有韦如杉指纹的工具上的指纹比对痕迹相同。专案组由此有理由认定:杀害韦蓝秀的凶手确是韦如杉。

但是,查访逃犯的工作进行下来却没有任何收获。四个检查站的警务人员都对从凶杀案发生的时段开始一直到眼前所通过本检查站关卡的船只进行了回忆,没有人发现过有这样一条小船从检查站经过。这些检查站的警务人员中,有的是认识韦如杉的,一说这个矮个头狗贩子就知道,所以,应当说这种回忆是比较可靠的。

专案组四名侦查员自己所进行的查访,也没有什么效果。他们分别查访了邕江上的若干船家和跟韦如杉、韦蓝秀夫妇一样住在江边草房或者窝棚里的人家,都说没有见到过韦如杉。分析下来,估计可能是时间关系,韦如杉是夜间杀的人,杀人之后他划着小舟悄然逃离现场,所经过的江面上没有船只,江边的住户则都已关门歇息了,所以没有人看见。

但是,水上检查站的警员是昼夜二十四小时值勤的,韦如杉即便是深更半夜通过关卡,他们也是会看见的,或许还会唤住小舟盘查一番。现实情况是:四个检查站都没有发现韦如杉经过。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韦如杉去的地方是位于他家到检查站之间的范围内的。

专案组于是决定就在这块区域里进行查摸。但是,这时韦如杉突然自己冒出来了。


二、他是凶手吗

那是第三天上午,一个名叫陈细木的渔民划着一条小船,来到水上分局水上下段检查站,对一名警员说他要求见一下站长先生。这位警员是原国民党南宁警察局水上分局的旧警察留用人员,本来对这种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穷渔民是很不耐烦的,但现在已是新社会,他不敢摆出旧警察的那一套来,只好露出些许笑容接待陈细木,问你有什么事儿,站长这会儿去分局开会了,你要么对我说,要么下午再来。

陈细木说我要说的事儿还有点大,不过不是我自己的事儿,是别人要我代他来说的,他说只有站长才做得了主。正说到这里的时候,专案组侦查员黄柏森正好来这个检查站了解情况。那个旧警察就指着穿解放军服装、臂戴军管会红袖章的黄柏森对陈细木说,这是分局下来的军管会同志,你有什么事向他反映吧。

冷不防给弄了个一头雾水的黄柏森不知陈细木刚才说了些什么话,但不便推却,只好点点头,招呼陈坐下,和气地询问老乡你有什么事,我是分局的,可以对我说说。陈细木一开口,黄柏森就暗吃一惊——“我是受韦如杉的委托,前来向你们报告情况的!”

黄柏森一跃而起:“什么?韦如杉?哪个韦如杉?”

陈细木说:“就是那个贩狗的韦如杉呀。”

“哦!他现在在哪里?”

“他在我的船上,这会儿正发着高烧呢。”

黄柏森也顾不上问要报告什么情况了,急忙道:“好!好!好!老乡,请你马上领我到你船上去。”

黄柏森于是请检查站派了两名警员作为临时助手,跟着陈细木前往渔船停泊处。渔船停在一里开外的一个小河湾里,黄柏森上船去一看,被窝棚遮盖着的尾舱里,半躺半倚着一个脸色暗黄、双目紧闭的病人,身上裹着一条败絮绽露的破棉被,仔细辨认,依稀认出那确是韦如杉其人。

陈细木对韦如杉说:“杉哥,我把分局的军管同志请来了!”

韦如杉睁开眼睛,一看见黄柏森那身穿着,脸上顿时显出激动的神色,挣扎着撑坐起来:“大军同志,你要给我做主啊!”

一头雾水的黄柏森听得有点愣了:韦如杉是杀人凶手,不过一天多时间,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又提出要给他做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当然要明确表态:“老乡,你有什么话,请尽管说,我听着。”

韦如杉却闭目喘气,一时开不了口。黄柏森问陈细木船上是否有开水,让韦如杉先喝点水再说。陈细木说没有开水,但可以烧。黄柏森就让把那口砂锅送到岸上去,让那两个警员找些枯树枝来先烧点开水。烧水的时候,陈细木说要不我先说吧。黄柏森寻思听过韦如杉的陈述肯定还得听陈细木的,让他先说也好,于是就点头:“好的,那先听你说吧。”

陈细木于是作了以下这番陈述:他跟韦如杉是结拜弟兄,韦如杉比他大四岁,年长为兄。那还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之后虽互有联络,但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因为两人干着不同的营生,韦如杉是贩狗的,他是打鱼的,而且各自都已成了家。有时江上划着船擦肩而过,也就不过打个招呼而已。

陈细木跟韦如杉一样,也是在江边上搭建了一个岸上住所,不过他穷,搭的是窝棚,离此刻泊船处不过一箭之距。前天半夜,他正在沉沉大睡时,被老婆推醒,悄声说外面有异样动静。陈细木翻身下床,抄起一柄渔叉踅到门边,侧耳谛听,门外果然有异响,那是轻微的不规则的“笃笃”之声,这种声音之前他从来没有听见过。正要仔细分辨时,窝棚的竹门被人叩响了,那节奏也是不规则的,似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者颤颤巍巍地在叩着。陈细木遂喝问:“谁?”

门外传来的回答虽然轻微,但陈细木还是听出那是韦如杉的声音。大惊之下,赶忙开门,只见韦如杉浑身透湿,冻得瑟瑟发抖——陈细木这才明白:刚才那“笃笃”之声原来是韦如杉的牙齿在捉对儿磕碰。

陈细木连忙唤起老婆,把韦如杉搀扶进来。烧了热水给他擦身,烹了姜汤喂其祛寒。等韦如杉裹在被窝里不再颤抖了,这才问他是怎么回事。可是,无论他们夫妇怎么询问,韦如杉就不做声。最后,韦如杉说了一句:“兄弟,有人杀我。你如肯救我,把我藏在你的船上,你照样下江打鱼。”

陈细木是条讲义气的汉子,当下一口答应。随即就连夜把韦如杉送上了他那条小小的打鱼船,自己也待在船上,也不管此刻是否能够捕捉到鱼,选了个避风的江湾下了几排钓钩再说。天亮后,韦如杉开始发烧,又灌了姜汤,没用。下午,陈细木让老婆去街上中药店铺买了几味发汗退烧的草药,煎了给韦如杉喝下去。烧退了没几个小时,又上去了。

今天上午,韦如杉虽然又喝了药,但热度却反而更高了。陈细木正没奈何处,偏偏老婆匆匆赶来,把他唤到岸上,悄悄告诉他:听人说,韦如杉杀了自己的老婆,潜逃在外,现在警察正在抓他!陈细木大惊,便把烧得迷迷糊糊的韦如杉唤醒,问他杀老婆传言是真是假。韦如杉不作回答,问陈细木泊船处是什么地方。陈细木说就在我家附近,韦如杉说那应该离水上分局检查站不远,老弟麻烦你去检查站跑一趟,就说有人求见站长,有事报告。陈细木寻思其中必有缘故,于是就急急奔到检查站来了。

陈细木说完,韦如杉已经喝了一碗热开水。可是,黄柏森正指望他能够说一番话时,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要求跟分局领导当面谈。这样,黄柏森也就不坚持了,说那也好,你们两人就跟我到分局去吧。遂请陈细木把韦如杉连搀带架地弄上岸,背了走。那条船由水警划到检查站去放着。

专案组另外三位侦查员对于韦如杉的到来当然喜出望外,组长覃俊君听说韦如杉正发高烧,说那先请个郎中来瞧瞧吧。于是请来一个中医,一番望闻问切后诊断说韦如杉的毛病是受了寒气且被极度惊吓所致,遂开了祛寒的中药,说两三天就会恢复的。

专案组又请伙房下了一碗鸡蛋挂面,多撒胡椒粉,给韦如杉吃了,顿觉振作。于是就开口说话吧,把你这两天的情况说给我们听听。

韦如杉的叙述使侦查员颇出乎意料——

韦如杉是以贩狗为业的,两广地区人们嗜食动物,狗肉备受青睐,因此贩狗是一门传承已久的职业。韦如杉的父亲、祖父都是贩狗出身,到了他这一代也就子承父业了。自去年春天以来,由于时局形势的原因,那些吃得起狗的阶层没有心思品尝狗肉美食了,韦如杉的贩狗生意一落千丈,坚持着惨淡经营到上个月南宁解放,原以为时局平定后生意能够有些起色,哪知情况反而更加悲观。元旦那天,韦如杉把老婆韦蓝秀送到娘家去蹭饭,自己不好意思留在那里跟着蹭,只得慢慢地摇着船沿着邕江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韦如杉是空着肚子回到自己的草房的,强打精神煮了一锅咸鱼粥,盛了一碗正要喝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沙哑的嗓音叫唤着:“这是韦老大的家吗?屋里有人吗?”

韦如杉虽然有一些朋友,但近年来走动得少了,解放后更是几乎没有来往。因此他对于这个陌生嗓音的来访者觉得特别意外,最先闪过脑子的是:这人找错门了!于是不吭声,只管低头喝粥。门外那位又叫唤了两声,干脆推开门,把头探了进来:“屋里有人吗……哦,有人!”

韦如杉于是转脸观看,果然是一张陌生面孔。他没有对这张脸孔曾在自己大脑里存档与否进行搜索鉴别,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对方手里拎着的猪腿、香烟、酒水、糕点四件礼品所吸引,站起身来还没开腔,对方已经说话了:“请问你是韦老大吗?”

“韦老大?嘿嘿,这一带姓韦称老大的多着哩!”

“哦,我要拜访的是韦如杉,南宁这边有名的狗贩子。”

韦如杉连忙拱手:“哦!那正是在下。不知先生您怎么称呼?找在下有何见教?”

对方自称姓程,名梦彪,说慕名前来拜访,要跟韦老大谈一笔生意,问韦如杉是否有兴趣。韦如杉闻之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定定神连连点头,拱手道:“愿听先生指教!”

程梦彪说他来自广东,受人之托前来南宁这边收购猎狗,问韦如杉能否在八天内替他收购到十条精壮猎狗;至于费用,可以采用承包代购的方式,就是双方谈妥每条猎狗多少钱后,对方当场付清,韦如杉拿了这笔钱后用什么方式、什么价格去弄到猎狗他就不管了,只要到时候交出合格货品就行了。这种合作方式是韦如杉最巴不得的,因为如此操作他就能从中获取最大的利润。于是韦如杉就表示如果价格合适的话,这笔生意是可以合作的;不过,时间可能有些紧,因为精壮猎狗都是猎户的心爱之物,他们通常是不肯出让的,所以时间得宽裕些。

程梦彪问:“韦老大的意思是宽限几天?”

“我想如果到1月12日交货大概就行了。”

程梦彪淡淡一笑,咳嗽一声,从门外进来一个彪形大汉,看都不看韦如杉一眼,冲程梦彪躬身:“先生!”程梦彪没有开腔,只是做了一个手势。大汉便从怀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韦如杉倏地一惊:盒子里的紫色缎子衬里上,放着五根金条!

程梦彪说:“这是十五两黄金,24K足赤金。用一两黄金买一条猎狗应该是不成问题吧?剩下五两,就是给你韦老大的佣金。这种买卖你以前肯定没有碰到过,以后也永远不会遇到。所以,希望韦老大不要放弃。至于时间嘛,最晚必须在1月12日上午交货!”

可以想象,这种情况下韦如杉自然只有频频点头的份儿了。尽管这时他已经从对方的口气中隐隐感觉到,这是一个不明身份很有威胁力量的人物,但是,作为做小买卖的,韦如杉信奉的是有利就图,其他就不去考虑了。于是,他接下了这笔买卖。

程梦彪问韦如杉是否识字,韦如杉说他念过几个月私塾。程梦彪说那就行了,你给我打个收条。我还有一个条件:如果到时候交不出货,你除了退还黄金,还得赔偿我五十个大洋——听清楚了,是大洋,不是钞票。这个条件,你写在收条里。说着,把一支钢笔、一个本子放在韦如杉面前。

韦如杉点头,但没有动笔。因为他有一个担心:如果这十五两黄金是假的呢?一旦签下了收条那怎么办?韦如杉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所以他得把这个顾虑跟对方说清楚。一说,程梦彪点头:“韦老大,你的担心不无道理!这样吧,我陪你去市里,由你选一家银行或者金铺银楼,请他们验看一下,好吗?”

韦如杉也算是老江湖,他提出不去银行或者金铺银楼,而是去典当行,说那里的朝奉鉴别黄金的本领跟银行、金铺、银楼的职员具有一比的资格。程梦彪说没有问题,让韦如杉立刻和他们一起去市里,由其自己选择一家典当行请人家鉴别,如果人家抽取费用,可由程梦彪支付,因为那是程梦彪的黄金。

韦如杉于是咸鱼粥也不吃了,立刻跟着程梦彪两人去了市里他曾经去当过东西的“福佑典当”,请朝奉鉴别黄金真假。鉴定结果,黄金是真的。于是,三人进了附近的一家茶馆,签下了合约。

韦如杉跟程梦彪签约后,程梦彪给了他一个在南宁市里的联络地址,让他有事前往联系,货收齐之后,前去通知一声即可,他那里会派人来提取的。韦如杉于是回家做了一番准备,次日一早就摇了自家的那条木船出去收购猎狗了。由于时间紧,他甚至连老婆也没告知一声,只是托邻居把程梦彪带来的礼品在韦蓝秀回家后转交一下就是了。

接下来,韦如杉奔波了十天,先是逆流而上,一直到了隆安。然后又转到左江流域,风餐露宿,晓行夜宿,一直到1月10日傍晚才返回南宁家中,终于收购到了十条符合程梦彪要求的猎狗。巧的是,韦如杉回家当天,老婆正好又去娘家了,因此,当天他并没有见到韦蓝秀,这也是次日韦蓝秀把他收购的狗送给其表叔的一个原因,因为韦蓝秀并不知晓丈夫接下了一笔什么样的买卖。

韦如杉回家后,把十条猎狗关入犬舍。算算离交货还有一天,他就决定用祖传秘法把猎狗好好调养一下,免得货主看着感到猎狗不够精神而另有说法。韦家世代以贩狗为生,具有一套调养狗的秘法,估计可能是服兴奋剂之类的速效进补方式,当然用的是中草药。韦如杉就动手配制药物,调于饲料中喂了一顿。

次日,韦如杉见狗比昨日精神多了,寻思还得把这种状态保持下去,于是就去外面采药。韦如杉离家前,韦蓝秀从娘家回来了,他没有预料到后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时间紧迫,就关照老婆让注意犬舍别让狗逃了,就匆匆出门了。当时的想法是想晚上将情况告知老婆,好让她有一个意外惊喜。没有料到忽然来了表叔,更没有料到韦蓝秀竟会作出把他收购的狗送一条给表叔的决定。

等到韦如杉采药回来得知情况后,大惊之下连忙奔表叔家,但木已成舟,那条猎狗已经下锅。他返回家中对老婆发了成家以来的第一次大火,气咻咻地出了门。寻思事到如今,只有去见程梦彪了,先把九条猎狗交货,然后连夜出发再去收购。如果对方不肯宽限,那就没有办法了。

韦如杉进了城,按照那天程梦彪留给他的地址找上门去。那是打铁街上的一处民居,是一个独立院落,门前有一棵榕树。叩门之后,来开门的就是那天做程梦彪跟班的那个彪形大汉。大汉将韦如杉领进去,程梦彪见到韦如杉显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说韦老大你来啦,我正惦记着你呢,今天是11日,明天上午能准时交货吗?韦如杉哭丧着脸把情况述说了一遍,弯腰作揖:“请程先生宽限一两天,我把那九条狗先交给您,然后连夜出去,好歹也要把另一条狗弄到手,哪怕偷也得偷过来。”

程梦彪听着没有吭声,稍停,微微一笑道:“这会儿天色将晚,韦老大你大概还没有吃晚饭吧?”转脸吩咐大汉,“前面巷子里那家面馆还没有关门,你带老大先去吃点东西,回来我们再看怎么处理这个情况。”

韦如杉心事重重地吃了一碗面条回来时,屋里已经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精干汉子,举手投足间显出会家子的架势。程梦彪一脸平静地对韦如杉说:“那么就按照老大的意思办吧,我们这会儿跟你过去,先把那九条狗取回来,还有一条可以宽限几天。”

当下,韦如杉就带着程梦彪三人到了家里。接下来发生的情况就令韦如杉不堪回想了:他在犬舍把九条猎狗一一点数给对方看过以后,回到草房,吩咐老婆烧水沏茶待客。只听见程梦彪一声“哈哈”,“轰”的一声他脑袋上就挨了一下,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韦如杉苏醒过来时,听见潺潺水声,便知道这是在航行的船上。正忍着头疼努力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时,听见有人说话了,是那个彪形大汉的声音:“程先生,这家伙怎么打发?”

“按照方案执行吧。”

韦如杉听着觉得这番对话很是不善,这才意识到先前自己耳畔的那声轰响大概是遭了对方的重击。正琢磨“方案”是怎么回事时,自己的身躯已经给人抬了起来。程梦彪下令:“把这块石头拴在他的腰间,让他沉在江底喂鱼,省得尸首浮起来坏了我们的事儿。”

韦如杉这才知道所谓“方案”就是招待他吃“馄饨”,他强迫自己继续保持昏迷状态。对于韦如杉来说,腰间拴一块石头扔进江里还不至于送命,而如果对方发现他已经醒过来了,或许随手捅他一刀那就真给干掉了。

就这样,韦如杉给扔进江里了。韦如杉精通水性,南宁的冬天还不像北方那样冷得能把人冻僵。而最要紧的是,他的绑腿布里还插着一把用于防身急用的三寸小刀。被扔进江里后,立刻屏息拔刀,割断拴住石头的绳子,双腿一蹬就无声无息地浮出了水面。那条载着人、犬的木船已经顺流而下,韦如杉立刻游到岸边。上岸以后,寒风一吹,这才觉得浑身透冷。韦如杉自小就在这一带转悠,对于地形熟得就像了解自己的手掌纹路一样。当下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就辨明自己所在的位置名叫三汊湾,离他家有五里地。此刻他已经不可能忍着寒冷坚持走回家了,即使能回家也不敢,谁知道程梦彪他们是否会去而复归来一个回马枪?只有先找户人家烧堆火把衣服烤干了再说。忽然想起自己的契弟陈细木的窝棚就在前面不远处,于是就决定去陈家。一路狂奔,快要到达时一不留神让石头绊了一跤,扭伤了脚,只好爬行了百来米,终于到了陈家。

韦如杉说完上面这番话,已经冒出一头汗,连咳带喘,呼吸也不匀了。覃俊君借着给他递毛巾擦汗之机,查看了其头部,发现其额前左侧确实少了些许头发,这跟侦查员勘查现场时发现地上散乱的头发系双方争斗时被韦蓝秀扯下的判断是相符的。

韦如杉究竟是不是杀害韦蓝秀的凶手呢?专案组立刻进行了讨论:从凶器上的指纹和现场的头发来看,韦如杉具有作案嫌疑;但是,刚才韦如杉所说的这些内容又不像是编造的。究竟如何?看来这需要调查。

当然,在调查之前,先要采取一项行动。


三、惊动了广西警方最高领导

这项行动,就是去打铁街那边会会程梦彪等三人。不管韦蓝秀是不是韦如杉杀害的,韦如杉关于程梦彪三人谋杀他的指控是需要首先弄清楚的。

鉴于程梦彪三人可能存在的危险性,专案组向领导汇报后,临时调集了三名侦查员,七人一律改穿便服,怀揣手枪,悄然前往打铁街。

侦查员先去了目标地管段派出所,说了来意,要求对该处住户进行外围调查。派出所方面听着觉得奇怪,说门前有一棵榕树的那户是一处没有人居住的空房子啊,怎么有人住了呢?要么是房东金老板把那房子出租了?

专案组长覃俊君听着觉得可疑,于是决定立刻过去查看。那里诚如韦如杉所说的,是一个独立院落。侦查员先派一人上前敲门,里面没有反应。正要爬墙而入时,被惊动的邻居过来了,因见来人身穿便衣,没往“警察”上想,只道是别有用心之徒,便说你这人干什么,为什么要爬墙头?还要往下说,瞅见从拐弯角那里冒出来的管段警察老季,便知道必有缘由而咬住了舌头。老季上前一问,方知大门之所以从里面拴着,是因为后面另有一道小门,敲门不开,那是里面没人,里面的住户是拴了大门从后面的小门离开的。

侦查员于是发问了:怎么没人住了呢?前几天这里还有人的嘛!

邻居说,是住过人的,但是好像前天开始就没见人出进了。

好像?这似乎不大牢靠,还是去向正主儿金老板调查吧。

金老板是开木行的,祖传下来有两座宅子,一座自己一家住着,一座出租。但出租的打铁街这座宅子到前年出了点问题,有一对房客是从桂林私奔过来的青年男女,女方怀孕了却得不到双方家庭的承认,两人于是殉情而死,从此,传说这座宅子就成了凶宅,不止一个房客深更半夜看见或者听见过那二位的形象、动静。南宁当时不大,类似这种新闻不胫而走传得极快,很快就没有人来租房居住了。金老板无奈之下,只好低价租给国民党军队当军需仓库。两个多月前,解放大军压境,国民党的军需仓库撤了,这处宅子就空关着。上月(1949年12月)冬至日那天,忽然有人前去木行跟金老板商量,说他们是外地过来的,想在南宁这边做点生意,要把他的宅子租下来。金老板当然愿意,但他觉得有必要把“凶宅”的传说向对方交待清楚,免得以后扯皮。他一说,对方不以为然,说没有关系,即使真的有鬼也不怕,人如若斗不过鬼那还不如死了去做鬼得了。于是双方谈妥以每月八枚大洋的租金先租三个月,二十四枚大洋一次性先付清。

对方入住后,金老板就不管该处宅子的事儿了,反正租金已经收了,随他们折腾去,房子又搬不走。如果不是今天警察找上门来,金老板根本不知道宅子里已是人去房空。

金老板说着,拿出了当初双方订立的租房合约,果然如其所言。合约里还夹着一张名片,就是那个唤韦如杉为“韦老大”的程梦彪,上面写着是广州雷源堂药材批发行的股东。

侦查员于是请金老板一起去那处宅子查看,里面跟金老板上月租给他们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就像是从来没有人住过,但天天有人来打扫一样,干净、冷清,阴气森森。侦查员踏勘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迹象,连碎纸片也没见一张。看来,程梦彪等人离开时,是作了一番消除痕迹的处理的。

对“凶宅”的查访,对韦如杉所言内容的一部分有了一个证实。不过,如果由此排除韦如杉的杀人嫌疑,那就过于草率了。毕竟目前掌握的关于凶器上唯一的指纹证据是属于韦如杉的,通常来说,这应该是一个比较铁的证据。专案组经过讨论,认为如果要排除韦如杉是凶手,那就应该对以下几点进行调查——

一、找到从韦如杉腰间解下的那段拴石头的绳子,验证上面确实有跟韦如杉绑腿布里那把三寸尖刀(已由陈细木交给警方)相符割痕的断口;

二、对凶杀现场桌子上留下的“弱夫杀蛮妻”字样跟韦如杉的笔迹进行技术鉴定,确认两者之间具有明显不同特点,并非出于同一人之手;

三、再次前往凶杀现场,用体位还原的方法对被害人与假设凶手韦如杉当时的短暂争斗进行还原,分析现场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侦查员去了陈细木的窝棚,陈妻是个本分而细心的妇女,她把韦如杉换下的那套衣服连同那段绳子洗净晒干后好好地放着。用陈细木交出的韦如杉绑腿布里的那把三寸尖刀试了试,绳子断口处的割痕符合三寸尖刀的割痕特征。

侦查员又让韦如杉写了一些字,送交市局作刑事技术鉴定,结论是:韦如杉写的字跟现场桌面上的血字有比较明显的不同运笔特征,可以认定此非同一人所写。

对头发的调查有些小小的曲折:侦查员认定凶杀现场收集到的乱发就是从韦如杉头上扯下的,从现场体位位置还原打斗情景来判断,也被认为确是韦蓝秀从韦如杉头上扯下的,韦蓝秀也确实有这份凶悍和手劲。本来这已经可以下结论了,可是,侦查员黄柏森提出了一个问题:韦蓝秀是不是左撇子?如果是左撇子的话,那体位站立位置就不对了,韦蓝秀不可能用不擅长使用的右手去扯下丈夫头部右侧的头发的。于是三人就去走访韦蓝秀的母亲蓝氏,证实了黄柏森的想法是对的,韦蓝秀确实是左撇子。于是,第三点也给排除了。

调查结果,专案组认为可以排除韦如杉是凶手。

那么,杀害韦蓝秀的那把匕首柄上唯一的指纹是韦如杉的又该如何解释呢?侦查员根据韦如杉的叙述和现场勘查情况作出了以下推断:韦如杉把程梦彪三人领到犬舍将那九条猎狗交割后,刚返回草房开口让韦蓝秀烧水沏茶款待客人时,冷不防脑袋上就挨了重重一击导致昏迷。与此同时,对方出手控制了可能被惊得愣住了的韦蓝秀。然后,另一人把韦如杉怀里的那把匕首拔出来,将柄端擦净后塞到昏迷着的韦如杉的手里,抓着他的手一刀干掉了韦蓝秀。又从韦如杉的头上扯下一撮头发撒在地上,伪造了打斗现场。

至此,关于韦蓝秀被杀害之事,应该说是基本弄清楚了。

但是,新的问题随之也产生了:程梦彪等人为什么要这样干呢?也就是说,他们作案的动机是什么?

从专案组对本案已经掌握的情况来分析,本案应当是一起普通的买卖纠纷,这里把程梦彪、韦如杉分别称为甲方乙方来说:甲方出了一笔费用请乙方收购十条猎狗,经济上属于包干性质,甲方给乙方十五两黄金,乙方按时交货就可以了。如果乙方不能按时交货,那就要承担违约责任,违约责任是乙方向甲方支付五十枚银洋。这份合约一式两份,甲乙双方各执一份。但是,乙方的那份合约已经没了。乙方韦如杉是一个颇有些江湖经验的人,他把那份合约一直藏在身上。可是,那天当他从江底逃生上岸到陈细木家后,陈妻在处理他换下的湿衣服时,没有发现这份合约。估计是甲方在将韦如杉击昏又杀死韦蓝秀后,已经从韦如杉身上搜走了合约。

让我们把话扯回到正题上:既然双方有合约,那么,乙方出现违约情形时,甲方只要根据预先的约定追究对方的违约责任就是,为何要采取极端手段,连害两人呢?就算乙方没有支付五十枚大洋违约金的能力,也不至于二话不说就下手杀人啊,而且一下子就干掉两人。这不是极为反常吗?这样看来,这桩买卖本身就是大有问题的。问题在哪里?在甲方为什么要杀人上。被甲方剥夺生命的对象,表面上看是一对夫妇,但是对于甲方来说,是否夫妇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韦如杉和韦蓝秀都是这桩买卖的知情者。他们杀人的真实目的,应当是为了让知情者永远封口。

所以,程梦彪方面杀人的动机是为了灭口!

专案组分析到这里,众侦查员都一个激灵:灭口!他们为什么要用灭口这样的极端方式来保守收购十条猎狗的机密?看来答案只有一个:这桩买卖的背后隐藏着某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众侦查员随即面面相觑,意思尽在不言中:看来这个案子不得了啊!

专案组长覃俊君开口了,说这个案子查到这一步,我们该向领导汇报了,往下怎么查,听领导指示吧。

覃俊君于是就向部门领导汇报了案情,部门领导听了也是暗吃一惊,说这个案子很是复杂,还不知道背后的水有多深哩,我得赶紧向分局领导汇报。

水上分局领导刚听完这边的汇报,就接到市局的电话,说请分局主要领导去市局开会。于是,分局领导便让这边暂时按兵不动,待他从市局开会回来后再商议怎样对待这个案子。

南宁市公安局召集各分局领导开会,是市局领导要听取各分局关于最近社会治安情况的汇报。主持汇报会的领导名叫覃应机,根据内部决定,他已被任命为广西公安厅厅长兼南宁市公安局局长,后一项决定将在1950年1月25日至28日举行南宁市第一届各届人民代表大会结束后对外正式公布,前一项决定则在稍后(2月4日)召开的广西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大会结束后对外正式公布。尽管覃应机没有向与会者说明本次汇报会的意图,但参加会议的分局领导都知道这肯定跟最近各界人民代表大会即将召开有关。这两次会议是广西人民群众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也是中共在广西地区建立人民政权的一个首要举措,所以必须确保会议安全。因此,各分局领导在汇报时都很认真,听取汇报的市局领导也很专注,覃应机本人也不时提问,并将一些情况立刻在本子上记录下来。

覃应机是一位老革命,又是老资格的情报、安保专家。他于1915年11月生于广西东兰县,1929年春参加革命工作,同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31年8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早在三十年代前期覃应机担任红军连长时,就被抽调进红三军团保卫局担任侦查员,不久又去国家保卫局学习,之后先后担任红三军团五师侦察连政治指导员、十三团侦察连政治指导员、十三团营副特派员、红一方面军总司令部二局侦察队侦察组长、红一军团保卫部巡视组组长、二科科长等职务。覃应机参加了著名的长征后,又先后担任八路军总部参谋处外勤情报组组长,八路军总部侦察队队长、侦察科长、太行太岳行政联合办事处公安处副处长、晋冀鲁豫边区公安总局秘书主任、冀南公安局副局长、冀鲁豫公安局副局长。抗日战争胜利后,又先后任冀南公安局局长、冀南区党委社会部部长兼公安局局长、河北省公安厅厅长兼中共河北省委社会部部长。广西解放后,调任中共广西社会部部长兼广西公安厅厅长、广西公安纵队政治委员和南宁市公安局长。相信不论懂行还是不懂行的人,在看了上述简历后,对于覃应机跟公安战线的关系肯定都会联想到“密切”、“内行”之类的词汇。

因此,可以理解,当覃应机听水上分局领导汇报了“韦如杉夫妇凶杀案”之后,其头脑里所闪过的那份警惕。但覃应机当时没有说什么,甚至神情也没有什么两样。汇报会结束后,他悄然唤住了水上分局出席会议的那位领导,交谈一番后,下了一道简短的命令:立刻通知“韦如杉夫妇凶杀案”专案组的四位侦查员到市局来,他要当面听取他们的汇报。

覃俊君、黄柏森、邓杰、小何接到电话后,立马奔市局。覃应机用一个小时的时间跟专案组成员进行了谈话,主要是听取众侦查员的当面汇报,有时也会提出询问。最后,覃应机问侦查员:“你们对这个案子是怎么看的?”

覃俊君代表专案组回答:“我们正讨论呢,总觉得这个案子实在太蹊跷,非常不合常理,所以怀疑背后有问题,但一时又推断不出究竟隐藏着什么。”

“你们知道1月25日我们要召开南宁市各界人民代表大会和2月上旬要在南宁市举行广西各界人民代表大会的消息吗?”

“领导已经向我们传达过了。”

覃应机说:“我们肩头上压着确保这两个会议安全召开的重任,这也是市局最近阶段压倒一切的任务。因此,所有反常的案子——不管从表面上看来是属于经济还是政治或者其他什么性质的案子,都必须予以重视,因为很有可能这些案子中的某一起就是与敌特阴谋相关的。你们眼下经办的这起凶杀案件,你们觉得蹊跷,我也有同感,听下来怎么想也想不通。所以,看来有必要对该案进行重点调查。这项工作要快,因为离市各界人民代表大会召开没有几天时间了。考虑到这起案子的侦查工作量肯定很大,凭你们四人可能难以胜任,我刚才已经跟你们分局领导商议过,决定给专案组增派人手,水上分局增派一位同志,市局也派两位同志,实际上就是组建一个新的专案组。该案现由市局直接抓,你们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什么困难,都可直接向市局方面提出。我预祝你们胜利完成使命!”

覃俊君等人顿觉这一使命的分量之重,以覃应机的职位,跟他们这样的普通侦查员坐在一起抽烟交谈,可见得首长心目中对“韦如杉夫妇凶杀案”的危害性预感是何等强烈,且对他们寄予着何等厚望。众侦查员当即一跃而起,齐刷刷地敬礼。

新专案组由市局二科(侦察科)顾问董应强、侦查员郎金贵、水上分局侦查员老许以及原专案组四人组成,董应强担任组长,原组长覃俊君任副组长。董应强是覃应机在冀南公安局任职时的老部下,刚刚点名从河北省公安厅调过来的,他是中共党员,政治可靠,侦查业务也颇精通,主持破获过一些疑案奇案。覃应机把他带到广西来,是准备安排到公安厅发挥侦查骨干作用的,此刻正好有这样一个案子,于是就让他挂着市局二科顾问的虚衔主持该专案侦查。

专案组七人会齐时,已是当天傍晚。从市局食堂打来7份饭菜,七名侦查员就边吃边开起了案情分析会。在场侦查员中,除了董应强之外,其余人都没有承办过像覃应机这样的警方高级领导亲自下达的案子,加上对于案情心里还没有底,所以难免紧张。董应强说大家不必紧张,也不要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框框式的思维,我们就把本案当成一起普通的刑事命案来侦查就是了,至于侦查下来该案最后会是什么样子,眼下根本不必去考虑。

这个案情分析会开了五个多小时,一直开到后半夜才结束。会议情况如何,先往旁边放一放,稍后再交待。让我们转换一下视角,去观察另一方对象的情况。


四、“保密局广西省特别行动中心”

覃应机确实厉害,他对于“韦如杉夫妇凶杀案”的那种直觉是很到位的,这个案子的背后果真隐藏着针对将于1月25日召开的南宁市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大会的阴谋。

实施这起阴谋的主持者我们已经认识,就是前面已经出过场的程梦彪。但是,大家对于这人的身份背景还不清楚,这里有必要作一个介绍——

程梦彪,真名农敬之,三十九岁,壮族,广西恭城人氏,出生于一个前清低级武官家庭,初中文化,二十岁前当过小学老师、店员,二十岁前往南京,经亲戚介绍进国民政府首都警察厅当了一名警察,两年后考入国民政府中央警官学校,毕业时因成绩优秀,被戴笠主持的复兴社特务处看中,招为特务。复兴社当时在社会上的称呼叫做“蓝衣社”,就是后来臭名昭著的“军统局”。因此,应当说,程梦彪是“军统”老特工了。不过,程梦彪的运气不算很好,因为他的十几年特务生涯中,有六年多时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当然,作为经历来说,他是有资格跟人吹吹牛的。他在和知己喝酒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开场白是:“兄弟当年在河内坐牢的时候……”请注意,程梦彪坐的牢是在越南河内,不是中国的什么地方。

一个“军统”特务,怎么去坐异国的大牢呢?这就牵涉到一段历史了,因为跟本文没有关系,这里就一笔带过:1938年12月19日,汪精卫率陈璧君、曾仲鸣、周佛海、陶希圣等十余人乘飞机逃离昆明,飞抵越南河内,投向日本。蒋介石大怒,令戴笠派遣特务前往河内暗杀汪精卫。“军统”派往河内行刺汪精卫的行动特务中,就有广西人程梦彪。刺汪行动没有成功,特务杀错了人,把曾仲鸣给干掉了。而程梦彪当时担任的是掩护,逃得慢了一步,被河内警方拿下了。于是程梦彪就在河内坐牢,直到1945年8月日本宣告投降后,他才被释放回国。

程梦彪回国后,去向“军统局”报到。戴笠听说后,寻思程梦彪的这段经历也着实不易,毕竟监牢不是招待所,吃官司不是吃酒水,也算是有功人员吧,于是就签署了一道任命,将原来不过中尉军衔的程梦彪晋升为中校。当然,中校不过是军衔,具体职务没有变化,还是行动特工,“军统”内部称为“行动员”。这种情况在“军统”、“中统”都并不少见,他们不但有校级行动员、情报员,还有少将行动员或情报员。

程梦彪尽管有了中校军衔,但本领并未长进,而且寸功未立,这种平庸角色在“军统局”是不会受到青睐的。所以,从1946年到1949年上半年这三年时间里,程梦彪基本上是在坐冷板凳。没有活儿干,就没有横档可捞,只拿一份薪水,他的日子过得很不滋润,但也没有办法。

直到半年前,已经逃到广州的程梦彪才忽然受到上峰的重视。已改为“国防部保密局”的原“军统局”的一位少将行动处副处长从台湾飞来,亲自找他谈话,先亲切询问他的生活状况,然后和蔼地了解他对今后有什么想法,接着就称赞他的“革命历史”,说他是复兴社时期的老同志,为国家在异国坐牢七年其志不变,堪称“铁骨英雄”,并透露说当年戴先生有过话要把农敬之同志的事迹写进“军统”历史,永久留名。最后,少将副处长宣布:晋升程梦彪为陆军上校,授命其组建“保密局广西省特别行动中心”,该组织成立后,程梦彪任“主任”。上峰还许诺:不久的将来,由于美国盟友的参与,中国时局肯定会发生变化,届时程梦彪可以由地下转到地上公开露面时,就是少将了。

就这样,程梦彪开始组建“保密局广西省特别行动中心”,上峰给了他两名助手,就是韦如杉所看到过并且被他们当“馄饨”扔进邕江里的彪形大汉和另一汉子。那二位,彪形大汉名叫欧富根,另一位叫宁山,都是广西人氏。别看其貌不扬,也是有军衔的,都是陆军上尉。两人知道程梦彪的经历,尊其为“前辈”,对程梦彪执礼甚恭。

程梦彪干的是行动特务,但他毕竟是警察出身,又有文化(在当时,初中文化已经算是有文化阶层了),加上在河内的那七年大牢也不是白蹲的,所以行事并不莽撞,心思还有点缜密。他从上峰那里领取了活动经费、联络方式、密码本、伪造的多种证件、图章以及行动特务的武器、器材后,就带着欧、宁两人悄悄离开广州,化装成生意人前往南宁潜伏下来。

不能不对程梦彪的工作思维刮目相看,在别人看来,受命组建什么什么“中心”,那就趁南宁还在国民党手里时赶紧招兵买马吧。可是,程梦彪却不这样想,他认为干行动这一行的,讲究的是实际成效,而不是人员数量。特务这一行的所谓“行动”,无非就是暗杀、爆炸、投毒、制造骚乱之类,干此类活儿不是靠行动人员的数量,而是靠行动人员的质量,在这方面,数量和质量并不成比例。这个“不成比例”观念,同样也体现在行动对象上,以暗杀行动为例:暗杀共产党方面的若干名普通成员,不如解决一名干部。将来上峰检验工作成果时,不会以发展了多少成员为标准的,而是以执行了多少桩行动来计算的。另外,这种即将改变执政者的形势中,如果发展新成员的话,其可靠性大有疑问;况且,人多,也意味着嘴杂,很容易暴露。程梦彪对于监牢已经坐得很熟悉了,知道那绝对不是一个好处所,所以不想旧地重游,更不想从共产党手里领取一张去地狱的通行证。

因此,程梦彪带着两名助手潜伏在南宁市区后,跟尚在位置上颐指气使的国民党政权党政军警特方面的什么人也不接触,还真的以广州“雷源堂药材批发行”的名义跟人谈起了生意。当然,还开始着手查摸南宁地区的一些将来可能用得着的资料,对于有名的狗贩子韦如杉的了解就是通过这种查摸完成的。

1949年12月4日,南宁没有任何悬念地被解放军攻占了。同一天,程梦彪忽然接到一封密信,竟是“保密局”当初指定的他的直接上司刘杰(不知是真名还是化名)不知通过什么手段投放到他的住所的。这封信的内容使程梦彪大吃一惊,竟然列举了他们三人到南宁以来的一些非特工活动情况。刘杰对于“行动”的理解显然跟程梦彪不同,他对于程梦彪不发展特务而只是做好潜伏工作颇有指责;指责过后,话锋一转,让程梦彪三人准备接受指令,着手准备实施对共产党新政权的破坏行动。

程梦彪这才知道原来他这个前辈级的老特务已经落伍了,一直被人盯着竟还丝毫不知。刘杰的密札还算是给他一点面子的,没有提出什么警告。但是,从其列举的那些非特工活动情况看来,他们这个“中心”是被人严密监控着的,所以,不要有什么消极怠工的念头。

程梦彪还真被这封密札给镇住了,他自己是干行动的,知道如果上峰要“密裁”他是很容易的一桩活儿,神不知鬼不觉就给干掉了,而且服务很到位,管杀还管埋,免得麻烦共产党的公安人员。于是,程梦彪就把上峰的指令向两个助手欧富根和宁山作了传达,说大家在思想上要有一个准备,待上峰下达指令后全力执行。欧富根和宁山两个小特务自恃武功还可以,枪法也准,原本有些“初学三年,天下去得”的劲儿,什么都不当一回事,现在听程梦彪说了他们始终被上峰秘密监视之事,见程梦彪这样的去河内行刺过汪精卫的前辈的语气都有些异样,心里就颇有些害怕了,当下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

之后一连半个多月无事,到了冬至那天,程梦彪接到一封通过邮局正常投递的平信。他一看信封外面邮票的贴法,就知道是上峰的密札。拆开后用密写显示药水显示出内容,果然是刘杰下达的指令,说据情报透露,共产党占领南宁后,准备在元月下旬举行各界人民代表大会,让“中心”着手准备对这次会议实施破坏活动,要求必须起到“影响大,且有相当杀伤力”的作用,命令“中心”在三天内拿出计划,称将上报台湾“保密局”总部备案,作为事成之后按功论赏的实施依据。

程梦彪三人不敢轻慢,当下就商量制定行动计划。但是,这件事这当儿商议似乎有点像瞎子摸象。被作为行动目标的各界人民代表大会什么时间召开、在哪里开、有多少人出席、其中重要人物有多少、将会采取什么样的警卫措施,等等。必须了解到的情况,他们一概不知,这怎么制定行动计划?欧富根、宁山当场就愣了,回过神来说老程这活儿怎么干?要不,咱给联络点送个信,向上峰请求提供相应情报,咱根据情报制订计划,好歹也要制造点什么出来轰动轰动。

程梦彪说你们两个小子简直是少不更事,这是上菜市场买菜,可以讨价还价,谈不拢拜拜?军令如山!懂吗?上峰下达的命令,不管是否有执行条件,都得去干,结果有两个:一是干成,一是殉职!得了,什么都别说了,我们还是集中精力盘算怎样下手吧,三天之内必须制定出一项符合上峰要求并且易于实施的计划来。当然,我们在这边租的房子时间有点长了,应该换一处地方,我已经在打铁街那边物色了一处宅院,我们先搬过去再说。

这样,三人次日就转移到了打铁街金老板的那处“凶宅”。进去后,开始讨论如何执行上峰的指令。他们对于如何行动想了不下七八个计划,无非是暗杀、爆炸、投毒之类,但别说具体实施了,连关起门来在屋里想想都觉得困难重重,十足都是纸上谈兵。

首先,想行刺领导级对象那是不现实的,他们三个家伙根本别想近得了领导干部的身,连远远瞅上一眼也有些胆寒——你根本不知道当你在瞅人家的时候,旁边是不是有便衣的眼睛正盯着你。

再说爆炸,现场投掷爆炸物肯定是不可能的,这种场合别说携带了爆炸物的特务了,就是捧着一件国宝级古玩前去献宝的正宗良民也会遭到挡驾。即使费尽心机侥幸获得一个机会得以混进会场,投掷炸弹后又如何全身而退?那么是否考虑提前放置定时炸弹?这也似乎是小说中的情节。对于程梦彪这样的老牌行动特工来说,对于此类场合的安保预防工作真是太熟悉了。这等重要的大会,召开的前夜必有工兵用探测仪器进行极为周密的检查,排除有危险品的可能后,由最可靠的警卫部队昼夜检查,任何外人不得进入,内部人员进入是可以的,但进入前必须接受安检。这等严密周到的安全保卫措施,还有什么空子可以钻的?

再看投毒,这里的投毒除了通常意义的在食品、饮水中投放毒药外,还包括在现场放置化学毒物或者放射性物质,但后一类东西跟爆炸物一样,显然是不可能带入现场的,这里就直接排除了。再看前一类东西,这套把戏并不容易玩。因为为大会准备餐饮的人员是经过严格政治审查的,别说没有收买策反的可能性了,就算有,这么短促的时间里也已经来不及做这种工作了。因为程梦彪这边根本不知道这个重要会议准备放在哪里举行。几时知道?那要看刘杰的能力了,他收集到了相关情报后才会通知这边。只怕到那时,黄花菜都凉了。

这样谈了大半天时间,程梦彪三人一个个愁眉不展。程梦彪说头都疼了,不谈了,先往旁边放一放,回头再说。小欧你去买两瓶酒来,晚上我们喝酒再聊。反正刘杰的命令是不能违背的,好歹也要弄一个计划出来,到时候实施不成那就怪不得我们了。

小欧就是韦如杉所说的那个彪形大汉欧富根,别看这主儿长得五大三粗,通常会使人以为四肢发达者大脑必定简单,其实,这类人的头脑里有时也会灵光闪现的。这回,欧富根就闪现了一回。程梦彪让他去买酒,他刚出门没多久就急匆匆跑了回来,其时程梦彪正觉得头昏脑涨腰酸背痛而在院子里打太极拳,刚动了动手脚,就被欧富根的兴奋之声打断:“老程,有了!有了!”

程梦彪不吭声,朝他投以询问的眼神:什么有了?

“疯狗!疯狗!”原来,欧富根出门才走了没多远,听见路人大叫“疯狗”,一群市民手持棍棒、铁锹之类正围歼一条疯狗。那疯狗被逼到一处凹进去的墙角里,无处可逃,返身欲作困兽之斗,但人们没给它这种机会,头前那汉子一铁锹铲去,正插在已张得大大的狗嘴里,而且牢牢地卡住了,另外几位二话不说棍棒齐下,将其当场殴毙。众人就地挖了个深坑将疯狗掩埋了。

欧富根头脑里的灵光就是在看完上述整个过程后闪现的:如果准备若干条疯狗,到时候拿到现场外围,候得代表们进场时放出去不就得了!

欧富根大为兴奋,也不去买酒了,拔腿就往回奔。当下,程梦彪一听“疯狗”两字,便明白了欧富根的意思。他收起拳脚,竖起一个手指头放到嘴边“嘘”了一声,指了指院墙,意思是“隔墙有耳”。欧富根便不说话了,跟着程梦彪进屋去说。

程梦彪马上认定这是一个绝对稳妥的主意,三人当晚就计议妥当,制定了一个行动计划:事先准备好十条精壮、灵活的猎狗,计算好狂犬病的潜伏期后,赶在那次会议前给狗注射狂犬病毒,届时把这些即将发作狂犬病的猎狗运往会场外围,伺机放出去。可以想象得到,那时现场肯定一片令人大大出乎意料的混乱,因此执行者趁乱脱身毫无问题。狂犬病是一种只能防不能治的疾病,届时被疯狗咬伤或者抓撕到的每个人,都难逃一死。

程梦彪翻出了他前段时间“社会调查”所获得的资料,发现了韦如杉其人,于是便决定委托这个狗贩子收购十条猎狗。当然,货交来之后,这个人及其家人(如果他有家小)的性命就结束了。

于是,程梦彪就制定了行动计划,送往联络点。三十六小时后,程梦彪获得了上峰的密函回复。刘杰对于这个计划大加赞赏,让“行动中心”立刻着手开始做准备工作,至于狂犬病毒,以及相关动物驯化人员,他将调派过来。另外,一旦获得南宁市各界人民代表大会何时何地召开的情报,他将在第一时间通知程梦彪。

接下来,程梦彪三人所做的事情就是查访韦如杉的住址和准备登门拜访时的礼品。元旦那天,程梦彪带着欧富根前去拜访韦如杉。这其实是名副其实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但鸡是不知道的,所以,韦如杉面对着程梦彪这个没有任何怀疑理由的主顾,轻而易举就上当受骗了。

对于程梦彪来说,即使韦如杉按照合约规定准时交货,他也是要结果韦如杉的性命的,这是预先计划中的一个环节。不单单是韦如杉,就是韦如杉的老婆韦蓝秀也已经由“行动中心”预签了一纸前往地狱的通行证。原先他们是准备收到货之后,以请客为名将这对夫妇灌醉后扔进邕江“下馄饨”的。但是,没想到由于韦蓝秀的自作主张,使预定的十条猎狗变成了九条,把韦如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匆匆登门求告延期交货。其实,对于程梦彪这边来说,差一条猎狗并无了不得的妨碍,届时别说九条疯狗一齐发作了,就是五条也足够把现场搞成一锅沸腾的稀饭。其时程梦彪已经接到刘杰发来的情报,知道南宁市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大会已经定于1月25日召开。所以,从时间上说,不可能允许韦如杉延期交货了。程梦彪头脑里最初冒出的念头是少一条狗就少一条吧,把韦如杉夫妇干掉就是了。可是,程梦彪还没开腔邀请韦如杉夫妇吃饭时,韦如杉说了一番话,这番话语使程梦彪改变了下手方式。

韦如杉说的内容是:我自结婚以来,从来没有对老婆说过一句重话,即使老婆对我破口大骂甚至拳打脚踢我也忍了,但是今天为这事我跟她大吵了一场,要不是邻居来劝,没准儿就动手了。

程梦彪一脸微笑地听着,心里已经升腾起另一个行动计划。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程梦彪这样做的目的是使韦蓝秀的死亡和韦如杉的失踪变得顺理成章。往下,就让共产党警察去侦缉“杀人凶手”韦如杉吧。这小子已经沉在江底,没等那根拴石头的绳子烂断,尸体就已经被鱼啃得只剩一副骨架了,而骨头是浮不起来的,所以,韦如杉就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程梦彪三人作案后,用韦如杉的那条木船载着那九条猎狗,直接去了预先物色好的第二个窝点。次日一早,程梦彪派欧富根、宁山返回金老板的那座“凶宅”,把东西收拾一下,消除有可能会被作为疑点追踪的痕迹后,就跟那里拜拜了。

可是,程梦彪怎么也没有料到,尽管那块拴在韦如杉腰间的压舱石足有二三十斤重,但韦如杉竟然是有办法死里逃生的。而这种死里逃生对于“行动中心”这三位而言,或许就意味着灭顶之灾即将来临!


五、专案组决定了调查方向

现在,让我们把视角转回到专案组这边——

由董应强主持的新专案组举行了首次案情分析会,对于案情的分析并没有那么清晰,他们毕竟是人而不是神,所以不可能很快就察觉敌特分子真实动机。专案组确实把大量时间耗费在分析作案动机上,也确实认定该案极为蹊跷,认为背后隐藏着另一个阴谋。可是,他们不可能把程梦彪收购猎狗之举跟一个企图制造多人死亡并产生巨大政治影响的阴谋联系起来。

当专案组发现探究程梦彪等人的作案动机一时无法取得突破时,就果断决定改变讨论重点,先找到本案的突破口,弄出一个切入点来再说。

于是就议到了值得追查的线索:就是房东金老板交出的那张程梦彪的名片,还有程梦彪等人跟金老板的谈话内容,以及程梦彪曾经待过的“凶宅”的邻居对于程梦彪等人日常活动情况的叙述。董应强认为:盯着这三个线索追查下去,很有可能发现案犯的蛛丝马迹。

那就行动吧!于是就作了分工,兵分三路:第一路,邓杰负责跟广州方面联系,对程梦彪那张名片上的“广州雷源堂药材批发行”进行初步核查,如果确有其行其人,那就立刻赶往广州追查下去。第二路,覃俊君、郎金贵去找金老板,请他回忆跟程梦彪打交道的经过情况,越详细越好。第三路,老许、小何前往拜访“凶宅”邻居,其谈话方式和目的跟第二路与金老板的沟通无异。

邓杰接受任务后,立刻起草了一份电报,去邮电局加急发往广州市公安局,请求对“广州雷源堂药材批发行”以及股东程梦彪核查存在与否。广州市公安局收到这份加急电报后立刻安排专人向卫生局予以核查,三个多小时后也以加急电报形式发来了核查结果:广州市没有这家药材批发行——当然也就无从调查“股东”程梦彪存在与否了。这是第一路调查的结果。

第二路调查的情况跟第一路一样,金老板想来想去,也提供不出比第一次跟侦查员谈话时更多的内容了。覃俊君、郎金贵只好叮嘱他再想想,如果想起什么,随时可以跟专案组联系。

再看第三路,这一路侦查员撞到了好运,终于有了收获。

第三路的这二位,在侦查员中实在算不上精兵强将。老许是本地人,三十二岁,这人是渔民出身,抗日战争时营救过共产党游击队的伤员。抗战胜利后第三年,那位被营救的伤员找到了老许,老许这才知道原来对方还是游击队的指导员。这位指导员当时已经转入地下,干起了情报工作。他来找老许是要将其发展为地下党情报组织的外围成员,问老许是否愿意进国民党南宁市警察局水上分局当白皮红心的警察,老许说愿意。于是,地下党就通过社会关系把老许介绍进了水上分局当了一名水警。不过,平心而论,老许并没有为地下党提供过什么情报,只是传送过几次物资。解放后,老许就作为可靠分子受到了组织的注目,不到一个月就入了党,又调换工作部门干起了侦查员。可以理解,他这个侦查员此刻只能跑跑龙套。

再看另一个小何,这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就更不值一谈了。他原是小学老师,怀着一腔热情悄悄参加了地下团组织,南宁解放前夕,张贴过传单,寄发过警告信,参与组织了迎接解放军进城活动。解放后,根据组织上的安排,他就改行当了警察,被分派到水上分局干起了侦查员。小何干侦查员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月,因此只能替老许跑跑龙套。

这样二位龙套侦查员,如果搁在一个比较平庸的专案组长手里,那就可能真的只好跑跑龙套了。但是,这回许、何二人是在董应强这样一个很有水平的领导手里,那就有发挥他们长处的机会了。他们的长处是什么呢?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南宁本地人,熟悉当地的风土人情,容易跟当地人说得上话,搭得上茬,就是容易沟通。而像第三路这种调查,需要的就是沟通。董应强在首次案情分析会伊始,先要求各人作一个自我介绍。他听了老许、小何的介绍,心里对于如何使用他们、发挥他们的优势特长已经有了一个底,因此在最后分派活儿的时候,就让许、何两人去向程梦彪等人曾经居住过的“凶宅”邻居调查。

老许、小何去了半天,充分发挥他们的优势,分别接触了一些邻居,男女老少都有,聊得挺好。在跟最后一位调查对象——“凶宅”的右侧邻居主妇王大嫂聊的时候,运气来了,了解到了一个颇有价值的细节。

这个细节就是我们前面已经说到过的程梦彪让欧富根去买酒,他出门遇到路人围歼疯狗从而灵光闪现赶紧奔回来向程梦彪报告的一幕。当时,老特务程梦彪要算机警了,立刻竖起一个指头示意“隔墙有耳”,于是两人就进屋去说了。没有料到的是,隔墙真的有耳,隔壁院子里王大嫂正在收晾晒出来米粉,听见欧富根大呼小嚷的一路奔进来,当时倒也没有产生什么联想。但因为欧富根那破锣嗓子的音色实在不敢恭维,简直是在制造超级噪音,所以给王大嫂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侦查员登门拜访,要求回忆隔壁曾经住过的那三位邻居的情况,回忆到什么就反映什么,大大小小都需要。王大嫂于是就想起了“制造噪音”那一幕,随口对老许、小何说了说。

龙套侦查员也是侦查员,思维就是跟常人不一样。老许、小何几乎是不约而同就把“疯狗”跟韦如杉替程梦彪三人收购的那九条猎狗联系起来了。两人回到市局专案组驻地,立刻向董应强汇报了这一情况。

董应强听着顿时一个激灵,他是有着丰富侦查实践经验的精英级警察,当下回想了程梦彪拜访韦如杉的时间,跟王大嫂听见欧富根叫嚷“疯狗”的时间一对照,马上断定程梦彪三人的作案动机十有八九是利用人为感染上狂犬病的猎狗对即将召开的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大会实施破坏。

专案组随即举行了第二次案情分析会,将掌握的情况进行周密细致的分析后,一致确认已经查摸到了程梦彪三人的作案动机。

案情分析到这当儿,专案组几乎所有侦查员都特别兴奋,七嘴八舌开始议论如何进一步侦查的问题了,只有组长董应强没有吭声。他听众侦查员说了片刻,不声不响地起身走了出去。别人以为他是去上厕所的,都没有在意,待他返回后有人要求老董谈谈如何开展下一步侦查工作的思路。

董应强开口了,却不是谈什么思路,而是指着邓杰和黄柏森:“你们二位,出去一趟,出趟小差。”

那二位站起来,用不解的目光望着董应强,微微嚅动的嘴唇间含着一个问号:出什么差?

董应强说:“我已经请秘书室(相当于后来的办公室)联系了一位从事预防医学工作的专家,请他来给我们说一说疯狗传播狂犬病是怎么一回事。这也可以使我们对于刚才的讨论有一个科学的基础,想象不能代替现实,要证明我们的想象——也就是分析推断——是准确的,那就需要用科学依据来证明。而我们这些干警察的谁也不能用预防医学的观点来说明这种分析推断,因此,需要向专家请教。老黄、小邓你们立刻去宣化派出所,秘书室已经请派出所同志把那位专家请过去等着了,你们一定要以师礼相待,热情而恭敬地把人家请来。”

这位专家姓蔡,名叫依礼,浙江宁波人氏,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他早在北洋政府时期就已经去法国留学了,先是学临床医学,后来改攻预防医学。当时的中国,即使去问政府主管部门的官员,十人中大概也只有一位听说过“预防医学”这个词汇,而且基本上可能也就到“听说过”为止了。但蔡依礼却选择学这一门,因为他相信以后会有用的,强国健民是离不开预防医学的。蔡依礼怀着这样一份抱负,刻苦攻读,终于完成了学业,拿到了博士学位。可是,回国后却是报效无门。他去国民政府卫生部门,人家听说是医学博士,很是欢迎,但派给他的工作却跟预防医学没有关系。蔡博士一怒之下,辞职去了上海,先在法租界广慈医院谋了份跟预防传染病相关的工作,然后给蒋介石写信,呼吁要重视预防医学学科的建立。蒋介石亲自回了一封信,对蔡博士勉励有加,但却没有实质性的说法。

直到抗日战争爆发,估计蒋介石听了外国顾问的劝告,意识到战争中日军如若使用细菌武器的话(后来确实使用了),那后果肯定是十分严重的。于是,蒋氏就下令请蔡依礼博士出山,直接授了陆军中校的军衔,参加对于应对日军可能会发动的细菌战的措施研究。蔡依礼的研究对于后来中国军队以及民间应对日军在中国几个省区进行的细菌战是具有一定作用的。

抗战胜利后,蔡依礼获得了一枚勋章,之后就在角落里坐起了冷板凳。直到戴笠飞机失事殒命、“军统局”改组为“国防部保密局”之后,局长毛人凤不知怎么的忽然对蔡依礼产生了兴趣,热情邀请蔡博士去“保密局”技术处工作,许诺不但会给予优厚待遇,还立刻将其军衔晋升为少将。蔡依礼其时已经看透了国民党那一套,料想此去肯定没有好事儿,必是研制针对共产党方面的什么特工武器之类,便以妻子身体不好为由拒绝。然后,不等毛人凤作出什么反应来,随即陪了妻儿从南京来到了妻子的老家南宁,开了一家小小诊所谋生。

将近三年间,南宁这边谁也不知道这位蔡医生竟然还有着如此深厚的背景。直到解放后,蔡依礼遵照中国人民解放军南宁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发布的通告,以“历史上曾任过伪职人员”的身份主动前往登记时,军管会接收组相关部门(就是即将挂牌的南宁市公安局核心班子)这才知道原来南宁这边还隐居着这样一位预防医学专家,自是要留下一个特殊记录的,以便日后有事请教。这不,眼下专案组就要向蔡博士请教了。

蔡博士对于专案组关于狂犬病问题的请教,给予了通俗易懂的解释,大意是——

狂犬病又称恐水症,是由狂犬病毒侵犯中枢神经系统引起的人畜共患的急性传染病,该病至少已有四千年的历史。狂犬病毒主要存在于感染该病毒的温血动物的唾液中,一般通过被咬伤、抓伤而破损的皮肤或黏膜进入人体内而传染给人。因此,一般来说温血动物都可以感染狂犬病毒,其中犬、猫、蝙蝠、狐狸、狼、猫鼬、浣熊、臭鼬及啮齿类动物均为高危动物。其他动物如马、猪、猴子等,也能够引起狂犬病的感染。

人一旦感染上了狂犬病毒,会有一段潜伏期。潜伏期长短不一,一般为一到三个月,个别人可短至几天,长至一年以上,潜伏期在数年以上的罕见。典型狂犬病的症状可分为:前驱期、狂躁期、麻痹期三个阶段。感染早期(前驱期)通常没有特异性症状,部分病例出现动物咬伤部位疼痛或感觉异常,或出现蚁走感,进一步可出现喉部紧迫感,厌食,并有吞咽困难症状出现。此阶段一般一到三天,有时可为七天。病情进一步发展进入狂躁期,可出现狂犬病特有的独特症状,如恐水、阵发性的狂躁和流涎发作。病人想饮水时,便引起咽部的剧烈痉挛,呼吸也困难,十分痛苦。以后每当看到水或听到水声,甚至想到水,都可引起反射性发作,所以又称“恐水病”,此阶段为一到三天。病人度过狂躁期则转为安静,进入麻痹期,痉挛逐渐停止,反应迟钝,最终因呼吸衰竭而死亡,此阶段较短,一般为十五到二十小时。

狂犬病的治疗目前尚无特效药物,所以,感染上狂犬病毒后发作的病人,基本上是百分之百的死亡。在1889年之前,狂犬病是一种根本无法对付的烈性传染病。直到1889年,世界近代微生物学的奠基人、法国微生物学家、化学家巴斯德发明了可以有效防止狂犬病发作的疫苗,人的狂犬病死亡率才开始得到了遏制。但是,这必须是在感染上狂犬病毒后尽快注射疫苗的前提下。

中国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具备生产狂犬病疫苗的能力,但由于战乱和经济原因,到解放时国内有条件生产狂犬病疫苗的药厂基本上都已经停止生产了。因此当时国内很少有哪家医院储存着狂犬病疫苗,一旦出现需要并有经济条件购买狂犬病疫苗的被感染者,通常都是向上海或者香港紧急购买的。

专案组诸侦查员随后跟蔡博士探讨“假设的”案情,询问如果有人持有若干条犬后,是否有在预定的时间里制造传播狂犬病的可能性。蔡依礼认为完全具有这种可能性,而且,从理论上来说,操作起来几乎没有难度,当然,得具备一定的条件。最主要的条件是:要保证将成活的具有良好生存力和复制(繁殖)能力的狂犬病毒注射进被选中作为传播狂犬病毒的传染媒介体的那些犬的体内。

侦查员于是询问:狂犬病毒怎样保存才能成活并具备复制(繁殖)能力?

蔡依礼说:“狂犬病毒的成活条件是需要在2摄氏度至7摄氏度的环境中予以冷藏。”

送走了蔡依礼,专案组继续开会。董应强说,现在我们可以断定我们的对手确实可以用传播狂犬病的方式来实施破坏活动了,接下来,让我们研究如何以此为线索制订侦查方案,尽快查找到程梦彪三人的行踪下落,采取果断行动,将犯罪分子的阴谋消灭在萌芽状态。

侦查员通过分析,认为本案的案犯要想实施预谋的犯罪行为,必须具备一个首要条件:要有成活的狂犬病毒。从蔡博士的介绍看来,要想让狂犬病毒好好地活着,一俟进入温血动物体内后还能进行繁殖复制,那就得必须保证其始终生活在2摄氏度至7摄氏度的条件下。于是,问题就出现了:南宁这个地方位于北回归线以南,阳光充足,雨量充沛,霜少无雪,气候温和,夏长冬短,年平均气温在21.6摄氏度。冬季最冷的1月平均12.8摄氏度,历史上虽然有过结冰的记录(极端最低气温零下2.1摄氏度),但那是个例,对手不会寄希望于此的。因此,程梦彪那班家伙若想保存好狂犬病毒,看来非得有一个电冰箱不可。

当时的南宁,没有听说过谁家有电冰箱的,就是那些富豪家庭,也没有购置此物。因为这不仅仅是需要向海外专门定购的麻烦,最要紧的是买来电冰箱后,电厂不能保证每天二十四小时日日夜夜给你家供应电源。人为的,或者非人为的停电那是家常便饭的事儿。除非你在购买电冰箱的同时,还顺便购买一套家用发电设备放在旁边,停电后立刻发电自己供应电力。不过,如此的话,不但经济开支大大增加,而且你还得准备被噪音整得失眠。

所以,专案组有一半以上侦查员认为只要盯着电冰箱这条线索追查下去,就可以查到本案的线索了。但是,也有人不是这么想的,那就是董应强、郎金贵和黄柏森三位。这三人论侦查业务,是专案组里的骨干,所以,考虑问题比较深刻一些。

黄柏森代表少数派首先向多数派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么,是不是程梦彪他们除了得准备一台电冰箱,还得整一台柴油发电机放在旁边呢?

多数派的回答是:可以这么做的。

那噪音问题怎么解决呢?发电机一开动,那声音你们可是听见过的,尤其是在夜间的话,那可是惊天动地,等于是在告诉别人:这里情况不寻常啊!

多数派给问住了:这个……不过转眼就有了合理解释:也可以不要发电机,因为他们的电冰箱就是为了保存狂犬病毒的,所以可以用来制作冰块,而用冰块来制造2摄氏度到7摄氏度的保存环境。当停电的时候,电冰箱里的现成冰块肯定很多,足够维持到重新通电的时候。

这时,董应强开口了:除了用这种方式解决不用发电机的矛盾,是否还有其他方式?甚至干脆连电冰箱都不用的方式?

电冰箱都不用?还有这种方式?能行吗?专案组长的这个问题不但令多数派冷不防一个激灵,连同为少数派的另外两位同盟者也大为不解,大家一齐盯着他。

这种方式是有的。既然可以用制作冰块的方式来达到保存病毒的条件,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设想:在境外用电冰箱制作了大量冰块后,将病毒保存于冷藏容器内,然后悄然运送入境,一送到南宁这边程梦彪的手里,立刻注射进那九条猎狗体内。这样操作,不是连电冰箱都不需要了吗?

董应强说着,拿出一份地图,指着上面那条曲曲弯弯连接南宁和越南的左江:“从越南边境线到南宁,走水路的话不过百余公里,机动船行驶的话,一天就可到达了;如果骑马走陆路,还不用一天时间。当然,如果这桩差使摊到我头上,我多半会选择走水路的,因为水路安全。”

众侦查员不得不承认这种方式或许也是他们的对手可能会选择的一种方式。于是,大家针对上述两种不同的方式,商议了两种不同的侦查方案——

第一方案:一部分侦查员循着电冰箱的假设线索查摸,对手可能还不至于公然使用电冰箱,那就只有偷偷摸摸运作了。这需要耗费比较多的电,一般家用电表肯定是不行的,他们也不会愚蠢到向电厂申请装一个可以运行电冰箱的电表,因此,如果电冰箱是放在家里使用的,那肯定是偷电,即自己偷偷地在外面的电厂公用电源线路上接一根电线下来。这种情形比较好查,只要请上电厂的员工一起去巡查线路就行了,反正当时南宁的通电范围也就集中在沿邕江的望火楼、南门菜市、中山路那一带,线路不算长。

还有一种可能,电冰箱是放在某个厂家或者医院等有条件使用大功率电器的场所内的。这种情形就不适宜用查线路的办法了,因为对手不必偷电,那种场所内是有大功率电表的。但这也难不倒侦查员,他们可以通过各辖区派出所请各厂家、医院等的工会进行调查。

第二方案:对手可以不用电冰箱,当然也就不用发电机,那就既没有噪音也没有什么偷电行为。但是,有一点他们是无法隐瞒的,那就是狗叫声。九条猎狗平时自由自在,在山野间奔跑嬉戏惯了,现在给囚禁起来,哪有老老实实听从新主人命令的觉悟?肯定一个不对就狂吠起来。而狗的习性大家都是知道的,只要有一条叫起来,其他狗就也会一齐发作,有事无事都大叫一番。而且,这种情形一天中根本不知道会发生多少次。也不知道它们是白天叫还是晚上叫,如果是深更半夜叫,那肯定是会更加引起邻居注意的。因此,负责这一路调查的侦查员,只要通过派出所和保甲长发动群众收集相关反映就可以了。

专案组随即根据上述两个方案,对人员分工作了安排,然后开始分头调查。


六、哪里是藏狗之地

第一路调查,就工作顺序而言,进行得很顺当,电厂、各分局派出所都很配合,根据侦查员的要求提供全部协助。一番调查下来,倒是发现了好几起窃电,但都是小打小闹,无非是多拉两盏电灯,或者家用电使用时绕开电表直接把导线搭到户外的电源线上之类。对于电厂来说,这是意外收获,当时对于窃电行为处罚得非常严厉。可是,对于专案组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再看第二路调查的情况。这路调查由专案组长董应强挂帅,董应强是一个非常细心而且做工作时颇有章法的侦查员。他把第二路的调查作了梳理,分别安排如下:一是重点查访,请全市各分局派出所立刻布置对各保各甲进行查摸,但凡有集中养犬多条条件的居民,不论是否养了犬的,一律悄然登记下来,然后对这些登记下来的居民的邻居进行查访,了解近日是否有(或者有过)群犬吠声。二是普遍查访,通过派出所发动各保各甲群众中的积极分子,对周围邻里各家各户是否有(或者有过)狗叫声进行周密查摸。上述两路调查由全市四个分局、八个派出所按照区域分别负责,必须在三天之内完成。

董应强这一路除他之外,还有郎金贵、小何两个侦查员,与此同时,他们三人也没有闲着。当时南宁全市一共有五个公安分局,四个分局都已由专案组以市局名义作了安排,还有一个水上分局也没有闲着的理由,董应强带着郎、何两人去了该分局,先要求分局领导向所辖的四个水上检查站下达了电话通知:一是立刻对所有过往船只进行检查,但凡发现船上有狗的,都必须对船主情况予以登记;如船上载有多条狗的,则不由分说立即予以扣留。二是对之前两周内从检查站经过的船只是否有载有多条犬的情形进行回忆,并对过往船只进行询问了解,如发现这方面的线索应当即刻跟专案组联系。

然后,董应强三人就驾了一条汽艇,在邕江上来回行驶,不时向遇到的过往船只询问调查。这种询问是在撞运,当然不知经受过多少次的失望,但好运还是光顾了。终于,他们向一条捕鱼小舟上的严姓渔家夫妻询问是否发现过载有多条犬的船只经过时,那对夫妇说曾经遇到过一条渔船上载有狗,当然,他们没有具体看见,因为船的前舱是用芦席蒙遮得严严实实的,但是,他们听见前舱里发出一阵阵狗叫声,听声音绝对不会只是一两条,也不是三四条。

侦查员顿时来劲,马上盯着追问: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是一条什么样的船?船上是什么样的人?船是从哪个方向来,朝哪个方向去的?

得到的回答是:确切时间应该是阴历十一月廿四,那天凌晨大约一点多钟时,他们夫妇摇着小舟在邕江上的一个叫“鱼跳湾”的地方起隔夜布下的网时,听见江上传来一阵狗叫声,那是多条狗发出的乱吠,接着就看见从左江方向过来一条渔船,船舱用芦席遮盖得严严实实,狗叫声就是从船舱里传出来的。摇船的是一个身高架大的汉子,因狗叫得厉害,他便用脚跺了两下舱板,粗声道:“畜牲,又乱叫了!”

这时那条渔船已经行驶到离严姓夫妇的渔船很近的水面上,只听见尾舱响了一下,从掀起的舱板下钻出另一个男子,手里拎着一盏渔灯,嘴里嘀咕着什么从尾舱一侧拿了个布袋,到前舱口掀起芦席一角,把布袋里的东西扔进去。舱里的狗于是就更喧闹了,但片刻就静了下来,想是都抢到了食物。然后,那条船就渐渐驶远了。

侦查员屈指一算:阴历十一月廿四就是阳历1月12日,这跟韦如杉夫妇命案发生的时间相吻合;而且,那个摇船男子的个子跟韦如杉所说的程梦彪的跟班彪形大汉也相符!当下心中窃喜,遂发问:“那是一条什么式样的渔船?”

老严说:“就是普通的渔船嘛,邕江、左江上经常看到的那种。大小?比我这条船大些,估计载个十多石米行来驶去不成问题的。”

那时渔民对于船只的载重量没有“吨”的概念,最常使用的量词是人所共知的“石”。侦查员在心里一换算:一石就是一百五十市斤,十多石大约就在两千市斤到三千市斤之间,那条船的吨位看来应该是在一吨至一吨半之间。于是心里便不禁一动:这不是跟韦如杉被程梦彪三犯劫走的那条韦蓝秀陪嫁过来的木船的特征相符吗?

再问:“船上你们看到的那两个汉子认识吗?”

“不认识。”

“以前是否曾经见到过?是在这一带江上捕鱼的渔民吗?”

“以前也没有见到过,这一带江上从来没见到过他们。”

看来对方也就只能提供这些内容了,侦查员谢过严姓夫妇,请他们如果再回想起什么内容或者看到那条船,就立刻向巡逻的水警或者去检查站报告。然后,侦查员驾驶汽艇前往估计那条嫌疑船只必经之道的水上分局水上上段检查站。根据市军管会的规定,对于经过南宁市公安局水上分局所辖的四个检查站水面的船只,白天视情况决定是否检查,夜晚一律检查登记。因此,水上上段检查站那里应该有这条木船的检查记录。只要翻一下记录,船主的情况包括持有什么证明允许外出航行在上面都会显示出来。

水上上段检查站已经接到分局的通知,站长刚检查过这两周内本站的检查船只记录,正要给分局打电话汇报结果。见董应强三人过去了,就说我先把检查情况当面向你们报告一下吧。董应强说报告可不敢当,我们希望得到贵站的大力协助。站长便告知了检查站的登记记录,说这两周内一共检查过五百二十一条船只,都作了登记,没有一条船上是载着狗的;我还问过目前正在当班的警员,他们回忆下来也没有发现过这两周的过往船只上有载着狗的。

检查站长说完,见董应强的脸上露出一种似乎不敢苟同的神情,便微微一笑把登记记录本子递送过来。董应强翻了翻,递给了郎金贵。郎金贵根据上面的日期,找到1月12日的那部分,逐条记录浏览后,开腔道:“有个情况想了解一下:1月12日的凌晨零点半到两点半之间,检查站是哪几位同志在当班?”

站长拿出值班排表一看:“巧得很,那天在那个时段执勤的就是今天白天正执勤的这个警组。”

董应强问:“一共几位同志?带班的是谁?”

“一共是六人,带班的小农,他是红军烈属子弟,本人是团员,工作表现很好的。”

“能不能跟他见个面,聊一下?”

小农被站长唤到办公室,这是一个一脸憨厚相的小伙子,但回答侦查员的问题时简洁清晰,一下子就能说清楚情况。据他说,12日那天他们这个组轮到上夜班,就是从11日晚上八点到12日早晨八点这个班次。零点半到两点半这个时段中,大约有一个半小时他和三位警员驾船出去巡逻了。

侦查员于是问巡逻时是否遇见过有一条一吨到一吨半载重量的木船,船舱是用芦席蒙着的,里面可能会发出狗叫声。小农说没有遇到过,说在这个时段如果发现江面上有这样的船只,通常是要叫停了进行例行检查的。

从渔民老严夫妇遇见那条载狗木船的江面到这个检查站这段距离是没有支流岔道的,所以那条船肯定是从这个检查站前经过了的,根据市局的规定,夜晚经过检查站的所有船只,都必须停船接受检查,执勤人员应当把检查情况做好记录。那么,执勤的警员为何不对该船进行检查?或者检查了而不做记录呢?董应强便问小农当时留在检查站的两名警员是谁。

小农说了两个警员的姓名,其政治面貌都是群众,其中一个年龄大些的是旧警察留用人员,另一个则像他一样是解放后参加工作的青年积极分子。董应强对站长说那就把他俩请过来咱们聊聊吧。

那二位警员听董应强开口问起1月12日执勤的那个时段在干什么,脸色就异样了。站长便知肯定有问题,怒声喝道:“这是市局来的专案领导,你们必须老实回答问题!”

那年龄跟小农差不多的姓京的警员马上站起来,低头道:“那天白天我家修房子,忙了一整天,累极了。晚上值班时我犯困了,撑到天快亮时,实在撑不住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直到小农他们巡逻回来汽船喇叭声才把我惊醒的。”

站长转向那个留用警察:“小京在睡觉,你呢?”

旧警察站起来:“报告长官,对不起,我也没撑住,也睡着了。”

站长怒极,差点破口大骂,忍了又忍才咬住了舌头,恨声道:“这事要严肃处理!你们两个,先停止工作,去禁闭室待着,把经过情况一一写出来再说!”

董应强三人满腔希望变成了肥皂泡,徒然愤愤却无话可说,只得失望而去。

三名侦查员驾驶着小汽艇继续在邕江上访查过往船只,想再像先前那样撞到一份好运气遇到老严夫妇那样的船家。可是,他们失望了。

下午六点多,董应强、郎金贵、小何回到市局专案组驻地,各分局已经把派出所上报的调查结果报送过来了,没有发现符合嫌疑条件的对象。也就是说,南宁全市没有发现有居民家豢养着数条狗的,更别说猎狗了。

这下,专案组诸君都傻眼了。偏偏这时覃应机局长又打来电话,询问侦查情况。董应强简短作了汇报后,覃应机说:“现在离会议召开满打满算不过三十多个小时了,我相信你们的工作能力,继续努力吧。不要有其他考虑,比如心理负担重,担心破不了案子影响了大会什么的,你们能够掌握了敌对分子企图用疯狗实施破坏的阴谋,这已是立了功劳。我们已经对加强大会保卫工作做了稳妥的安排,即使到时候专案组破不了案,敌对分子也休想把疯狗放入警戒圈。”

领导的鼓励给了专案组全体侦查员一份温暖、一份信心。董应强向大家传达了覃应机局长的电话后,说:“尽管领导这样宽容,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如果破不了案子,那无疑是一个终生的遗憾,也是一种失职行为。看来,今晚应该是一个不眠之夜了,现在大家先休息一个小时,然后集中起来开案情分析会,讨论出新的路数后,我们要连夜出去进行调查!”

侦查员于是散开,各自找个角落合合眼。董应强去了伙房,跟值班的炊事员打了个招呼,蜷缩在灶下柴堆上想打个盹儿。但心头压着这么沉重的一块石头,哪里睡得着。他闭着眼睛,脑子里却一直在念叨着:这九条猎狗,隐藏在哪里呢?


七、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南宁市区西郊有个石埠镇,距南宁市中心大约不过三十里地,这个所在如今在南宁市区的地图上位于环城高速公路之内,开发房地产时还是一块宝地,但在解放伊始却是偏僻乡野。石埠镇外约两里地的小河边,有一座面积千余平方米的三圣古寺。由于战乱原因,年久失修,已显破败景象,山门上的红漆斑驳脱落,四周的粉墙也已风化出片片坑洼。由于香火不旺,山门除了每月的初一十五照例打开之外,平时一直是紧闭着的。被专案组长董应强念叨着的那九条猎狗,就隐藏在这座破庙里。

像程梦彪这样的老特工,当然深谙“狡兔三窟”之道,早在南宁尚未解放前,他带着欧富根、宁山两人从广州过来组建“保密局广西省特别行动中心”伊始,就已经在物色日后执行行动任务时的隐藏窝点了,石埠这边的三圣寺就是被程梦彪选中的一处。之所以选中这座破败古寺,除了地理位置偏僻、距市区不远不近之外,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因为程梦彪在无意间得知这座古寺的住持普然和尚是强盗出身,这个出身于广东佛山的老头年轻时在两广江湖上小有名气,专干杀人越货的活儿,江湖上有个绰号叫“佛见愁”,当年“南天王”陈济棠执掌粤政时,曾三次签发通缉令要买他的首级而不得。抗战爆发前,“佛见愁”来到了广西南宁,不知出于什么念头忽然决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于是就改名换姓来了三圣寺,削发剃度,起了个佛名叫普然。十多年下来,这位强盗出身的和尚变成了三圣寺的住持,执掌寺政,管束着该寺的七名佛家弟子。

程梦彪打听到普然和尚的底细后,就于1949年10月上旬悄然前往拜访,先奉上丰厚香礼,然后探问普然是否识字。普然原来是文盲,当了和尚后自觉开始扫盲,十多年下来读书看报已经不成问题了。程梦彪于是就把几份来自已经解放了的国内大城市的报纸放到普然面前,请他稍稍浏览。普然是个老江湖,又做了这么些年头的和尚,心眼自是玲珑剔透,当下一看报纸内容都是关于人民政府清匪反霸处以极刑的报道,便知晓了来人的意思。双方三言两语交流下来,程梦彪就像订饭店包房似的把三圣寺作为一个安全窝点预订了下来。

1月11日晚,程梦彪三人解决了韦如杉夫妇后,便带着九条猎狗于12日凌晨转移到了三圣寺。两天后的深夜,一个鬼魅样的黑影悄然潜至古寺前,随着他发出的几下夜猫子叫声,山门打开了一条缝,等候已久的程梦彪三人像迎接财神爷似的把来人迎了进去。

这个鬼魅样的家伙,是“保密局广西省特别行动中心”的上司刘杰派来协助执行破坏活动的技术特工,名叫钱北波。据其落网后交代,他以前是国民党中央警察学校警犬班的学员,毕业后去了戴笠执掌的“军统局”,成为警犬队的一名特务。抗日战争时,“军统”警犬队成员被分派到前线协助部队执行军事任务。钱北波也被派遣前往当时驻扎在河南的汤恩伯部队,参加行动时负过伤,立过功。战后按功论赏,钱北波弄了个少校。但工作没变,闲了一段时间后还是去跟警犬打交道,但身份已是“国防部保密局”警犬驯养员训练班的教官。

八个月前,钱北波已经奉命撤往台湾,但因参与走私而被毛人凤下令关进了军法处监牢。正当钱北波忧心忡忡准备着上军事法庭接受军法审判甚至可能脑袋搬家时,有人来找他谈话,说可以给他一个机会,只要他愿意前往广西省走一遭,干一回他的跟狗打交道的老本行,返回台北后就可免除军法审判,还是回“保密局”当他的少校。钱北波是一个很容易想得通的人,当下寻思:即使我没犯走私之事,还是在“保密局”当着少校教官或者特工,上峰差遣如此这般去广西省出趟差的话,还不是也得乖乖遵命,否则就会被密裁。现在处在这等倒霉情况下,有这样一个机会还不赶紧抓住的话,那真叫脑子进水了。于是,忙不迭一口答应。

这样,钱北波就正式接受了这份其实也是掉脑袋的差使。上峰向他交待了使命内容:携带狂犬病毒前往南宁,注射进已经准备好的九条猎狗的体内,使猎狗感染上狂犬病;对这些猎狗进行强化训练,使其能够根据指令扑咬目标。然后,根据程梦彪的指令,在指定的时间里在其他行动人员的协助下,将病犬从笼子里释放出去,向它们发出扑咬指令。之后,不管效果如何,立刻趁着混乱撤退。

钱北波接受任务后,用如同专案组所估料到的携带狂犬病毒的方式,带上用干冰控制冷藏温度装置保存着的狂犬病毒和少量疫苗,通过“保密局”为其准备的秘密渠道抵达越南与中国广西接壤的小城七溪。那里,已有被“保密局”收买的当地走私分子等候着他,通过水路将其送入广西境内。然后,钱北波使用伪造的证件水路陆路交替行进,终于顺利抵达南宁。钱北波去特务联络点接上头后,立刻要求对方跟程梦彪联系,急急赶往石埠三圣寺。

钱北波之所以如此着急,是因为担心携带的狂犬病毒因贮藏温度升高而死亡。但到了三圣寺打开那个密封装置查看时,干冰还有一半多没有融化。当下,钱北波按照预先制订的方案,先给程梦彪三人注射了狂犬病疫苗,以防自身感染上狂犬病毒。然后,往每条猎狗的体内注射了狂犬病毒。

至此,“保密局广西省特别行动中心”已经完成了破坏行动的大部分准备工作。程梦彪以“行动中心”头目的名义下令潜伏于三圣寺内,没有他的指令不准露面。钱北波则每天在小院内对猎狗进行单一的攻击训练,寺庙的僧人将由普然住持进行控制,确保安全。

1月23日午夜,就在专案组彻夜举行案情分析会紧急研究案情时,三圣寺后院普然住持给特务们安排的那个独立小院的一间屋子里,摆了一桌酒席,程梦彪对该项行动进行最后布置。程梦彪向钱北波、欧富根、宁山三人敬酒,说:根据刘杰发来的情报,共产党的“南宁市各界人民代表大会”定于1月25日至28日在南宁市内民生路桂南酒店第一支店举行,我们将在25日上午大约九点左右代表入场时下手。这项必将载入“保密局”行动史册的行动,应当有一个名称,否则将来就不容易传开去。我看了日历,1月25日正好是阴历腊月初八,是腊八节,所以决定将该项行动正式定名为“腊八节行动”。诸位,让我们举杯,为“腊八节行动”的圆满实施而干杯!

稍停,程梦彪脸色一变,用另一种语气道:现在是24日凌晨一时,从现在起,包括钱北波先生在内的本“中心”成员一律不准擅自外出,违者即按叛变投敌处置!同时,也不准跟寺庙的任何僧人接触,以防泄密。

酒过三巡,程梦彪单独向钱北波敬了一杯酒:“钱先生,您是这次行动的技术专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腊八节行动’的成功与否就在阁下身上。这九条猎狗注射液化毒针已经十天了,刚才我去观察过了,怎么还没有感染上病毒?我有些担心啊!”

钱北波说:“狂犬病毒的感染时间一般是在三十天到九十天,最长的有一年。这次我给猎狗注射的病毒,是美国生产的,事先经过专家的反复检测,绝对没有问题。我抵达后注射前看了保存容器内的温度表,保持在非常理想的温度,因此,病毒肯定没有问题的。我在给猎狗配制注射剂量时,进行过严格的计算,确保让它们肯定感染上狂犬病,但是,考虑到我们自身的安全——尽管我们都已经注射过疫苗了,但是如果出现万一,那可就不是玩儿了——因此,它们不可能在1月25日当天出现狂犬病症状的。不过,这对于被它们咬伤或者抓破皮肤的对象来说,感染上狂犬病毒那是肯定的。所以,请程先生放心就是。”

程梦彪听得频频点头。稍停,他又对具体如何进行“腊八节行动”作了布置:根据安排,普然和尚已经为我们雇好了一辆马车,25日早晨车夫会来三圣寺接“货”。事先,请钱先生先给每一条猎狗戴上嘴套,不让它们发出叫声。然后,关进已经准备好的竹笼子,外面蒙上稻草。这辆马车进城后将前往会场所在的桂南酒店斜对面的“敬亭茶楼”,从位于另一条路上的茶馆后门进入后院。当代表开始进入会场前,钱先生应当把笼子从稻草堆里拿出来,给猎狗去掉嘴封。我们一起把装狗的笼子抬入茶馆店堂,此时如果有人阻拦,一律用匕首或者无声手枪就地解决。然后,把猎狗放出去,由钱先生发出攻击指令。九条受过攻击训练的猎狗一齐放出去,猝不及防间谁能抵御得了?现场肯定有共军的武装警卫,但我可以保证他们不会开枪,因为一来他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可怕一幕吓呆了;二来这等混乱中开枪的后果是什么?子弹不可能击中快速移动的猎狗,而只会误伤无辜。我们就可以趁这种混乱局面顺利撤离现场。

钱北波、欧富根、宁山三人听了程梦彪的这番布置,觉得这项必将在海内外引起轰动的重大行动具体执行起来并无难度,不禁个个振奋,当下频频举杯预庆。他们没有料到,此刻专案组已经结束了案情分析会,侦查触角将伸向南宁城的四方八面,最终定位于三圣寺。

侦查突破口是原专案组组长、现任的副组长覃俊君发现的。他在众人反复回顾案情企图寻找调查突破口屡遭碰壁的情况下,头脑里忽然冒出韦如杉所说的元旦那天程梦彪登门时所送的四件礼品,不禁一个激灵:是否可以从礼品上试着寻找案犯的线索呢?覃俊君一说,大家都深以为然。

于是董应强就作调查分工,这四件礼品是:一条新鲜猪腿、一条“红双喜”香烟、两瓶“黄龙烧酒”和两盒“大八件”糕点。“黄龙烧酒”是当地一家姓颜的老板开的小作坊生产的中等价位的白酒,由颜老板的大舅子武忠进开的“大福烟行”代销。因此,估计烟和酒都是从“大福烟行”购买的,这一路派一名侦查员前往调查即可;“大八件”糕点,南宁只有“俊丰茶食店”有的卖,程梦彪方面别无选择,所以也去一名侦查员就可以了;新鲜猪腿市面上卖的地方就多了,不但内铺有出售,屠户自宰的猪在街头摆个摊位吆喝、推辆小车沿街叫卖也有的,反正又没有工商、城管干涉,想怎么卖就怎么卖,所以,其余五名侦查员就分头调查猪腿来源,询问案犯购买时是否无意间泄漏过什么蛛丝马迹。

这三路调查中,费时费力最多的当然是调查“猪腿”的那一路,可是这一路的五名侦查员并无收获;调查烟酒的那一路也是无功而返。倒是前往“俊丰茶食店”调查的侦查员邓杰获得了一条线索:据茶食店郭老板说,元旦那天他的店开门没多久就迎来了第一茬生意,进来了两个男子要买用于送礼的糕点。因为这是新年的第一茬生意,郭老板接待得特别热情客气,按照旧时经商的规矩,这笔生意力争一定要做好的,否则也许就一年不顺呢。这两个顾客年龄都是二十多岁,一个是彪形大汉,另一个瘦而精悍。他们挑选了两盒“大八件”,付钱时,郭老板说今天是元旦,1950年的第一天,您俩是敝号接待的第一茬主顾,理应优惠,原价上打个八折吧。那大汉一听,说多谢老板,那我就再买一盒吧。郭老板在柜台里回身取货时,听大汉对同伴说:“我对老程说过了,要去看望下我姑父,他病得挺重的,买盒糕点作为礼物。”那精悍汉子问:“你姑父住哪里?”大汉回答:“他家是开香烛店的,就在和乐街那里。”

邓杰当下一听,马上把那二位跟韦如杉说到过的去他家的凶手的外形特征联系起来,况且还有老程——那不就是名片上的那个程梦彪吗?不禁窃喜,又问了些话,赶紧返回市局向董应强汇报了。

董应强大喜:“好!立刻去和乐街那里查找一个开香烛店的、元旦时正生着病的目标!”

四名侦查员立马儿赶往和乐街,转了一下,发现只有一家香烛店,断定就是这家了。于是登门询问:“哪位是贵号老板?”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老店员,戴着一副镜片极厚的眼镜,不停地打量着侦查员,小心翼翼地发问:“诸位是……”

侦查员亮出了证件:“我们是军管会的侦查员,有点事情想见见贵号老板。”

老店员叹了一口气:“对不起!你们见不到他了!”

“怎么呢?”

原来,香烛店的老板已经在两个星期前死了。老板姓张,生的是肺结核,这种毛病当时称为“痨病”,除了盘尼西林(即青霉素)是没有其他药物降服得了的,可是盘尼西林不但昂贵,而且只有境外才有,寻常患者没福注射,所以,谁患上痨病那就等于领到了一纸地狱通行证,时辰一到整装开拔没商量。张老板去世后,香烛店的店务暂由其子执掌着。

正说着,那位小张老板从后面出来了,侦查员于是向他打听是否有这么一位亲戚。他说有的,那是他的表兄叫欧富根,元旦那天来看望过姑父。那么,当时欧富根来时说了些什么话呢?小张老板说那我就不清楚了,因为当时我在前面店堂里忙着,他在后面家里跟我父母聊话,坐了一小会儿就走了。

这样,侦查员就要求跟小张老板的母亲张欧氏见面了。张欧氏说欧富根是她的侄子,以前一直在外地,也不知干什么营生的,南宁解放前三四个月回来了,听说是跟在一位广州老板后面做生意。元旦那天,他是来看望姑父的。就坐了一小会儿,除了说说病情外,没说其他什么内容。要留他吃饭,他说事儿忙,不吃了。

哦!那么,后来他是否还来过呢?

后来?没有。我家先生去世时,想给他报丧,也没报成——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本来,也许调查就到此为止了。虽然已经知道嫌疑犯中有一个名叫欧富根的,但一时上哪里去查访这厮呢?但这时随着一个人的出现,欧富根的末日就到了。

这个人是已故张老板的小儿子,是在邮电局当邮差的,这天正好在家休息。侦查员跟他母亲谈话时,他正在门外屋檐下侍弄养着玩的金丝鸟,屋里的谈话自然都是听见了的。这时,他突然进来说他昨天遇到过表哥的。

侦查员真是喜出望外,马上询问情况。据这位邮差说,昨天下午他骑着自行车送信报经过三元街时,看见表哥在一家油酱店买了一坛子酒,正往自行车上绑。于是,就下车跟表哥打招呼。表哥见他戴着孝,惊问之下方知姑父已去世,似乎有些自责地说:我这些天一直在乡下,没有进城,所以没去看你们。这样吧,你回去对姑妈说一声,请她节哀保重,过几天我去看望。说着,表哥跟他告别,骑上车往西去了。

侦查员当即直奔三元街,找到那家油酱店,询问之下证实了张邮差所言不谬。

这是一个重大发现,专案组立刻聚在一起商议这一情况。从欧富根对其邮差表弟所言内容以及他所去的方向,可以判断这伙案犯隐藏在西郊乡下。专案组当即决定:向领导要求增派十名警员,连同专案组六人(董应强留在市局指挥)全体出动,化装前往西郊,分头查访案犯线索。

这时是中午十一时,十六名侦查员分成六个小组,出城去西郊乡下查访。三个小时后,侦查员黄柏森那一路终于在三圣寺外发现了案犯的踪迹——寺内不时传出群犬的吠声。黄柏森立刻指派小何前往石埠镇找地方打电话向坐镇在市局专案组办公室的董应强报告了这一情况。

董应强随即向领导报告了情况,决定立刻行动。这时专案组其他侦查员还散在乡下访查,来不及调回,便另外抽调了一些警员,连同领导调派的两个班的解放军,急急向三圣寺扑去。

接下来的过程就既不曲折也没有悬念了,“保密局广西省特别行动中心”连同三圣寺和尚一并被拿下。那九条猎狗,因为生怕传染狂犬病,当场用枪打死了。

程梦彪等特务被捕后,供出了南宁市内的联络点,专案组顺藤摸瓜立刻出动,不但逮捕了联络点的三名潜伏特务,还意外破获了“保密局”的一个地下电台。但是,“保密局广西省特别行动中心”的上峰刘杰没有落网,被捕的所有特务谁也没见过他,当然就不知道这主儿住在哪里了。讯问下来,专案组分析了口供,认为刘杰是在境外通过电台遥控指挥“保密局广西省特别行动中心”的特务活动的。

次日,1950年1月25日,腊八节,南宁市各界人民代表大会召开,至28日结束,各界代表共一百八十九人出席,会议通过了《关于肃清匪特、巩固治安的决议》、《关于恢复工商业及交通的决议》、《关于禁用银元、拥护人民币的决议》等七项决议。

三个月后,劳动节前夕,“保密局广西省特别行动中心”特务程梦彪、欧富根、宁山、钱北波连同三圣寺住持普然五犯被南宁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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