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019.“特一号”案件侦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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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十五封“策反信”

1950年12月15日。广西南宁市。

天空布满着阴云,寒风中裹挟着浓重的潮气。上午九点多,邮递员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给省政府送来了每天必送的邮件。省政府天天都会收到大宗邮件,最多时甚至需要邮局用绿色邮政专用汽车载送几十个绿帆布的大邮袋,像今天这样仅仅由邮递员骑着自行车送来两个小邮袋要算是邮件最少的情况了。不过,小邮袋里面却装着一个大案件,只不过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罢了。

每天送往省政府的邮件分为机要邮件和普通邮件,机要邮件是由邮局经过政审挑选出来的机要邮件投递员用摩托车送来的,普通邮件则由一般邮递员用自行车送来。机要邮件送来后直接由秘书处机要科接收处理,普通邮件则由收发室接收。现在送来的是普通邮件,就由收发室收下后打开邮袋点检分发。收发室干这项工作的是人称“姜老头儿”的姜心亮,他在点检从邮袋里倒出来的那堆信函时,发现有大约三四十封信件用的是相同的竖式牛皮纸信封,右侧写着三个字“省政府”;正中红色的长方形框框中写着收信人的姓名,都是飘逸的毛笔字;左侧下方的落款则是印上去的红色魏碑体字“南槐堂缄”。

稍后,姜老头儿在接受公安人员的调查时说,他记得很清楚,他点检时从这些用同样信封邮寄的信函中拿起的第一封,那个红色框框中写的是“李天佑先生”,他就随手把这封信放在一旁。为什么要放在一旁?那是因为其时担任广西军区司令员的李天佑奉两个月前毛泽东下达的“必须在1951年5月1日之前完成肃清全省土匪”的命令,已经率领“广西剿匪前线指挥部”前往贵县、桂平、蒙山等地组织新中国剿匪史上著名的“大瑶山会剿”去了。李天佑兼任着广西省人民政府委员,所以,平时有些地方上寄给他的信函、资料等会往省政府这边寄送。省军区司令部每天有专人驾着摩托车前来省政府送取军区和地方上来往的信件公文,寄到省政府的收件人为李天佑的信函就交由通讯员一并捎去。姜老头儿在取出写给李天佑的这封信函后,又从落款均为“南槐堂”的这摞牛皮纸信封中取出了写给解放军第十五兵团副政委邱会作、已调往北京空军总部任职的吴法宪等军方省政府委员的那几封,连同寄给军方的其他十几封信件放在一起。他刚把所有信件、报纸分拣好,省军区的通讯员就来了,于是就把这些信函交给了对方。因为不是机要件,也就不必搞签字什么的交接手续了。

据案卷记载,最先发现这些信函有问题的是广西省军区司令部秘书处秘书蔡浩,他是负责处理领导普通信件的。按照当时的规定,只要不是写明“亲启”的信件,他都可以开拆、阅读,然后根据内容分门别类处置。蔡浩最先开拆的,是写给李天佑的那封信。用剪刀剪开牛皮纸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只一看,便是一个激灵!信内的文字如下——“致共党首脑:迷途应知返,悬崖宜勒马;弃暗而投明,升官又发财;升官晋三级,发财赏百金;党国重信义,言出行必践”。落款是:“南槐堂主”。这些文字,是用大红印章盖在信纸上的。

蔡浩大惊之下,立即报告秘书处副处长蒋胜刚。蒋副处长让把那几封信全都拆开,发现里面的内容完全一致。于是,省军区方面立刻报告省委。

当消息传到省政府时,收发室已经把“南槐堂”寄给其余非军方省政府委员的那些信函分发到各相应部门,这时候也不劳姜老头儿一封封回收了,都是保卫处的活儿。保卫处把其余那些信函统统收拢来后,交由已经赶到现场的省委社会部部长兼省公安厅厅长、南宁市公安局局长覃应机及随行的几位公安干部,也不开拆,当场封存于一口小木匣里。

从这些信函的内容来看,属于“策反信”。在当时形势下,不乏敌方军队、特务机关给我方军事指挥员、地方政府干部寄发此类函件的案子,可是,像这样大规模地把“策反信”寄发省人民政府每个委员的情况,却从未发生过。因此,这是一起值得省委、省政府重视的案件。当下,广西省主持常务工作的省委副书记兼省政府副主席陈漫远亲自拨通了正在武汉开会的广西省委书记兼省政府主席张云逸的电话,报告了此事。张云逸指示:一是不必大惊小怪;二是让公安方面组织力量严查,限期半月破案;三是需向中南军政委员会公安部、社会部和中央公安部、社会部报告。

于是,立刻成立了由覃应机亲自挂帅的“特一号案件”专案指挥部,由省委社会部二处处长隋留宝具体负责。覃应机,广西东兰人氏,壮族,1929年十四岁时参加革命,红军时期、抗战年代及解放战争时期长期从事保卫、侦查、情报工作,调来广西之前曾任河北省公安厅厅长、中共河北省委社会部部长,乃是一位具有丰富经验的老公安。当天下午,从南宁市公安局、广西省公安厅以及省委社会部抽调来的十一名侦查员齐集南宁市公安局向覃应机、隋留宝报到,“特一号案件”专案指挥部成立,随即举行首次案情分析会。

覃应机向众侦查员传达了张云逸的三点指示,说大家不必紧张,这个案子我估计半个月内拿下来是没有问题的。现在,请同志们就案情和如何开展侦查工作充分发表意见,会后,我们立即投入调查。能够被抽调来参加这个案子的侦查员,应该都不是凡品,当下,你一言他一语发表各自的观点,最后归纳下来形成以下五点意见——

第一,从这三十五封内容完全一致的“策反信”来看,出自敌对分子之手是毫无疑义的。但是,从其行文遣词造句透露出的特点来看,其作者“南槐堂主”的写信目的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策反,而不过是一种宣传——用台湾特务机关的术语来说,这应是一种心理战的形式。另外,“南槐堂主”的文化水平看来也有限,写的那几句东西充其量不过属于打油诗,所以,基本可以断定此人(或者团伙)应该并非从台湾派遣过来专门对我党干部开展心理作战的特务。因为根据中央公安部、中央社会部之前内部通报的数起已被破获的心理战案件来看,受命开展心理作战的台湾派遣特务都是具有相当文化水平的角色,古汉语、英语都来得;而且,如果是从台湾受命而来的话,他们的“对匪宣传内容”就会是经过台湾特务机关的心理作战专家起草并反复讨论后才定下的语句,不可能是这种打油诗。

第二,“策反信”的文字一共有十行,一式的竖排,去掉抬头、落款,都是五字一行,却不是手写的字迹,而是先刻了版,再用大红印泥加盖于纸面上。从图章印文来看,无论是撰写还是镌刻,都具有专业水平。综合起来,可以推测这个作案的“南槐堂主”具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但是,信件打油诗样的遣词造句跟制作印章的书法、镌刻所显示出的文化功底却又不相称。因此,可以得出这个“南槐堂主”跟版子制作者多半不是同一个人的结论。再看信封上书写寄达地址(省政府)、收信人姓名和寄信人署名的那手飘逸的毛笔字,从字体上看跟印章的书法风格迥异,这说明在信封上写名址的人既不是“南槐堂主”,也不是版子制作者。侦查员由此分析,“策反信”的产生过程可能是这样的:“南槐堂主”自己或者指使他人起草了该信件的内容,出于反侦查或者准备“扩大战果”的需要,让另一人把内容刻制成版子,又让第三人书写了信封上的名址,这才寄出。侦查工作可以从版子制作具有专业水平这一点出发,对全市的刻章店铺和掌握专业刻章技能的人进行调查。另外,信封上的那手流畅、飘逸的毛笔字,可能出自邮局门口某个专门替人代写书信的老先生之手,这也是可以进行查摸的一条途径。

第三,“策反信”的信笺、信封似乎最有调查价值。信笺是那种中档质地的绵纸,长七寸,宽五寸,细红杠竖格,红色粗边框,左侧边框下方印着三个魏碑体红字“南槐堂”;信封系牛皮纸制作,纸张质地、档次、中间写收信人的粗框以及左侧下方的落款“南槐堂缄”的印制风格与信笺完全匹配。这种信笺和信封,现在只能从反映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前故事的影视里看到了,而在本案发生时,全国各地使用的信笺、信封几乎都是这种式样的。侦查员根据“南槐堂”三字估测,“策反信”的信笺、信封应该出自某个商号或者会道门,也不排除是某个文人墨客的书斋名号,或者某个武馆。当然,案犯既然敢公然使用“南槐堂”的名号来作案,那通常可以表明他跟“南槐堂”是无关的,但是,对于侦查指挥部来说,循着“南槐堂”这根线追查,也是—个必不可少的步骤。

第四,从“策反信”的寄发对象判断,“南槐堂主”对于省政府成员的了解还停留在1950年2月8日省政府成立伊始所获取的信息上。广西省人民政府委员会成立时,报纸、电台都公布了三十五名委员的名单,其中张云逸为主席,陈漫远、李任仁、雷经天为副主席。雷经天的副主席只当了半年左右,于今年九月间奉中央命令调往武汉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中南分院院长;吴法宪的省政府委员也只当到1950年7月,奉调进京担任空军第一副政委去了。当时的媒体对于高级干部的这种工作调动通常是不予报道的,所以外界都还不知道。寄来的三十五封“策反信”中有两封的收信人写着雷经天、吴法宪的名字,从这个情节可以推断,“南槐堂主”对于体制内的情况并不怎么了解。

第五,三十五封“策反信”上的邮戳表明案犯是把这些信件投进该邮局所设的邮箱里的,这也是一条值得追查的线索;另外,“策反信”上所贴的邮票,都是由成立于1949年11月1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邮电部发行的面值为四百元(旧版人民币,合新版人民币四分,下同)的普通邮票。侦查员认为这些邮票应该也是一条线索。以当时的经济情况和消费习惯,邮票都是随用随买,不可能一下子买下整版邮票放在家里等着使用,因此,对于邮电局营业人员来说,如果哪个顾客一下子购买三十五张邮票的话,肯定会对其留下深刻印象。

会议决定,就上述分析,立刻分头对以下几个方面进行调查:走访全市各个印章店铺以及街头刻章摊,调查“策反信”的文字印章内容;走访全市所有邮电局营业点和邮票代销点,了解邮票出售情况;对全市所有在邮局、法院门口以及城隍庙等公共场所设摊代客书写信函文书的摊主调查,了解是否有人前往让代书信封名址;对“南槐堂”以及印有该堂号字样的信笺信封进行调查。

鉴于调查方向比较多,估计凭专案指挥部的警力还不够,覃应机让秘书科即刻电话通知全市永宁、明德、临江、水上、江西五个分局及兴宁、宁武、上国、中兴、德邻、宣化、维新、江西八个派出所协助专案指挥部进行调查。

散会后,侦查员分头行动,只留下主持侦查工作的隋留宝留守指挥部负责协调。隋留宝是覃应机的老部下,是个具有丰富经验的老公安,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往市工商局打电话,务请该局当晚要留下熟悉全市各商号情况的一名工作人员,以便随时接受警方的相关咨询。接下来的事实证明,隋处长此举对于迅速查明有关情况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追查“南槐堂”

从“特一号案件”发生当天的12月15日下午到次日上午九点,专案指挥部一干侦查员在分局、派出所的配合下,马不停蹄对上述需要调查的各个方面进行了查摸。

根据“策反信”上的邮戳,这三十五封信函都是从关东街邮电局发出的。侦查员解中堂去了该邮局,询问之下,得知那些信函是昨天下午四点从该邮局门口的那个邮箱里取出的。取信的工作人员把信件和之前从本辖区其他邮箱里取出的信函一起送到了邮局的工作台上,工作人员盖上邮戳后,当晚由市邮电局派来的邮车取走。在市邮电局,这些信函被分拣后,连夜送往省政府所在地的邮电局。

那么,这些信函所使用的邮票是不是从该邮电局营业窗口出售的呢?对方查下来,给了否定的回答。解中堂是个认真细致到近乎于刻板的侦查员,他不但听了三个窗口营业员的叙述,还查看了三人当天的营业记录,那上面记载着从上午上班开始到下午结束营业为止的每一笔营业金额的明细账,发现接班时所领取的四百元面值邮票的数量与结束营业时剩下的数量之间的差额与售出数量相符,每个营业员售出的该面值邮票的总数都没有超过三十五张。

查完了,解中堂该告辞了?不,他还有话说:你们这个营业窗口最近一段时间——比如说一两个月内是否有过一次性出售超过三五十张四百元面值邮票的情况?这个,营业员一下子真还没法回答。不过,新中国成立初期,邮电局还保持着旧时邮电行业那种严谨细致的工作习惯,比如上面说过的出售哪怕一张四百元面值的邮票也要有记载,而且,这种营业流水账还不能丢掉,每天结束营业后交到会计室去,会计室按月装订后保存。现在,人家就拿出了已经装订的10月、11月以及本月尚未装订的流水账让侦查员查,解中堂查下来,没有任何发现,这才罢休。如此,这条线索就到此为止了。

解中堂的任务是调查邮戳,他对关东街邮电局四百元面值邮票的调查不过是捎带一下。根据分工,另有侦查员邹晃专门负责调查全市各邮电局营业窗口和邮票代销点的邮票出售情况。邹晃先到市邮电局打听,得知全市四个区所有的邮电局营业窗口加上邮票代销点一共有三十七家,便寻思这活儿自己肯定是吃不下来的,于是就在市邮电局给永宁、明德、临江、江西四个公安分局的秘书股打了电话,让他们立刻安排专人负责,与下辖的派出所民警一起前往管段内的各个邮电营业窗口和邮票代销点,调查自国庆节以来到昨天为止四百元面值邮票的出售情况,凡是有一次性售出三十五张以上的,即刻报告。

即使如此,邹晃还是忙碌了一夜。他刚返回市局,第一个电话就打进来了。那是维新派出所打来的,说据他们管段内一家邮电所的营业流水账显示,12月3日曾有人一次性购买了四百元面值的普通邮票两版共一百张,购买者让营业员开的发票上留下的抬头是“富德榨油厂”。邹晃马上跟市工商局联系,这当儿就显出之前隋留宝拨打那个电话的先见之明了,工商局接到公安局的电话后,特为挑选了两名熟悉行业商号的工作人员值班,此刻接到邹晃的电话,不必去查阅资料就立刻随口说出了“富德榨油厂”的地址。邹晃当即电告江西分局,立刻派员前往“富德榨油厂”调查该厂12月3日是否派人去购买过两版四百元面值邮票,如果确有其事,要求查明这些邮票目前还剩多少张,已经用掉的那些邮票如何使用等情况。

邹晃在等候江西分局的查问结果时,其他分局、派出所也陆陆续续打来了电话,统计下来,自10月1日至今购买超过三十五张以上四百元面值普通邮票的,除了之前的“富德榨油厂”外,还有二十六笔交易,其中大部分是政府的公家机构,小部分是像“富德榨油厂”那样的私营工厂、商号。邹晃守在电话机旁一一接听,凡是工厂、商号的,就向市工商局询问清楚地址后向所在地的分局或者派出所下达立刻出警调查的指令;凡是公家机构的,他都是知晓地址的,就直接通知相应的分局、派出所前往调查。

这样,一直忙碌到次日清晨,把所有交易的买方都一一查到,全部是公家机构、厂商或者私营工厂、商号,没有私人,而且购买方的邮票使用和留存都没有疑点。这样,指望通过邮票查摸到线索的希望落空了。

对印章的调查由侦查员王大培、陈百勇两人负责。王大培会驾驶摩托车,所以他们是驾着摩托车自己出去进行调查的。刻章属于特种行业,即使国民党统治时期也是由警察局登记下每个经营者的姓名、住址等基本情况的,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严抓治安工作,公安局规定所有经营者必须获得“特种行业经营许可证”后方可营业,如若擅自经营,让警方抓住了多半就得送去收容教养。因此,侦查员先到市局治安科抄录了全市获准经营的刻章店铺和摊头经营者的名单,逐个走访,跟每个对象的谈话都做了笔录并由对方签名按指印。

王大培、陈百勇一直奔波到晚上十一时许,才完成了对最后一位刻章匠的走访。最后的结果是,名单上的三十三家刻章店铺、摊头中,没有一家接过给人刻制“策反信”上的那类印章或者木版子的生意,无论是竖排还是横排,当然公章、商号店章刻制生意是有的,但那都是圆形或者椭圆形的。因此,这条线索也似可以排除。

案情分析会上被认为最有可能查摸到案犯蛛丝马迹的关于信笺、信封的调查,由侦查员时根坚和小许负责。时、许采取的工作方式是上述三拨侦查员所采用方式的结合。信笺、信封都是由印刷厂(社)印制的,所以应该向全市的印刷厂(社)调查。印刷行业跟刻章行业一样,是列入特种行业的,所以他们先到市局治安科查得了全市所有印刷厂(社)的名称、地址和公家负责人或者私人业主的姓名,有几家有电话号码的也一并要了;然后根据各厂(社)所在地的分布范围,给相关的分局、派出所打电话,以市局名义下达调查指令。全市的印刷厂(社)一共有十五家,其中有一家有点儿特别,是设在邕江的一条木船上的印刷作坊,居然也有字号,叫“大相印刷社”。根据管辖范围,邕江是水上公安分局的管段,所以时根坚就把电话打到了水上分局治安股,由他们派员找到那个可能会移动的印刷作坊进行调查。

其实,从工作总量来说,时根坚、小许负责的这摊活儿最费时费劲。尽管他们自己不必出去,而是让各分局、派出所前往调查,可是,分局、派出所指派的调查人员前往各印刷厂(社)调查时,人家没像市工商局那样事先接到过通知安排专人值班等着侦查员上门,所以,登门的警员都是让留厂(社)守夜的职工找到厂长、老板,不管在干什么事儿都得放下,十万火急地赶来接受调查。好在这些人基本都是业务行家,平时业务量也不是很多,所以这几年来接下的印制信笺、信封的活儿都还是记得的,通常口头就能说清楚。当然,对印刷行业有些了解的时根坚事先给分局、派出所电话时交代过,印刷行业有每完成一桩活儿留下至少两件样品的行业习惯,有些客户要求高的活儿,还会让客户验收后在样品上签名作为证据,这些样品,都是好好保存着的。所以,光凭对方接待人员口头说“有”还是“无”是不能作数的,必须得让他们打开存放样品的柜子,把该厂(社)印制过的信笺、信封留下的样品一件件都拿出来过目,这是最牢靠的法子。

这样,等到各路警员完成调查返回分局或者派出所,再把电话打到侦查指挥部时,东方天际已经呈现鱼肚白了。调查结果怎样呢?哪路也没调查到跟“南槐堂”字样相关的线索。

关于“南槐堂”字号的调查,由侦查员祖郎、金志清负责。祖郎是中共广西省委社会部二处的侦查员,他是被受命主持“特一号案件”侦查工作的省委社会部二处处长隋留宝点名让参加专案侦查工作的。由此可见,这个二十六岁的小伙子显然是有两下子的。祖郎的两下子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思维敏捷,机智精明。因为具有这个特点,所以尽管他并非广西人氏(他是湖南永州人氏),可是在南宁解放伊始随隋留宝过来后,所接受的任务却是通常被认为只有广西人才适宜去做的——化装后查摸社会情况。在大约三个多月时间里,这个小伙子曾化装过乞丐、失业工人、乡下进城寻找打短工机会的农民、邕江纤夫、卖木柴的樵夫、帮会马仔等,对调查解放初时南宁的社情作出了贡献。祖郎自己也积累了若干关于这方面的经验。这次隋留宝点名将其调来参加专案侦查,显然是要发挥小伙子这方面的优势。祖郎、金志清接受任务后,看看还没有到机关下班的时间,立马骑了自行车直奔南宁市体育会(即后来的“体育运动委员会”)筹备会,向其了解当地武林中的堂号情况。筹备会的工作人员就是后来的市体委干部,却没有一个是武林中人,还在那里扳着手指头讨论“好像谁谁谁可能知晓这方面的情况”时,祖郎已经报出了三个当地武林著名拳师的姓名,说这三位家住何处请告诉我们,我们自己去找他们了解就是了。

祖、金获得地址后,立马奔这三个武林名宿家里调查。这三位当时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了,对于南宁乃至广西旧时武林的情况该是了如指掌,可是,祖郎、金志清跟他们接触下来,却都说没有听说过南宁、桂林乃至广西武林界有过哪家武馆、拳社、镖行起过“南槐堂”这样一个堂名的。那么,是否并非武林中的堂名,而是某个会道门的名号呢?这个,这三位武林名宿也应该知晓的,因为会道门中总得有武林中人参与才撑得起门面,否则,隔三差五的武斗怎么对付得了?可是,问下来也是摇头。

于是,祖郎就断定“南槐堂”跟武林和会道门应该没有关系。那该往哪个方面去查摸呢?祖郎寻思接下来该往两个方面去调查:商界和文化界。“南槐堂”这三个字也可以适用于商业店铺的名号,特别是中药行业、古玩行业,都有把经营的店铺起名某某堂的习惯;此外,文人搞结社玩一把文雅时也有这种嗜好。于是,祖郎、金志清返回市局,先向市工商局打电话询问档案中是否有“南槐堂”这样一家店铺,包括已经申请获准歇业的。那边查下来,说没有。祖郎又问明了本市几家有名的中药、古玩店铺的地址,给管段分局或者派出所打电话,要求立刻派人前往向老板调查南宁是否有过“南槐堂”这么一家字号。然后,祖郎又给市文化局去电,那边却无人值班。跟金志清交换意见后,两人再次骑车出门。去哪里?奔《南宁日报》、《广西日报》两家报社,向这两家报社的记者、编辑了解是否听说过文化界有“南槐堂”这样一个社团之名或者个人书斋名号。

祖、金两人的调查不可谓不周到,可是,最后还是没有收获!

专案指挥部如此折腾了一夜,张云逸规定的期限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天。一干侦查员打了个把小时盹儿,吃了早餐,就聚在一起再次分析案情。刚说了—个开头,没有过来参加会议但已经听隋留宝电话汇报过调查情况的覃应机打来了电话。隋留宝接听电话后告诉众侦查员,说覃厅长来电,他已经弄清了“南槐堂”的来源,是清朝时南宁明德街上一家老字号中药铺子的店名,该店早在民国前就已关闭,其店址现在一分为二,开着一家眼镜店和一家竹器店。一干侦查员听了,兴奋之下不禁愕然,都不知覃厅长是通过什么途径了解到的。这个情况,一直到案子侦破喝庆功酒时覃厅长也没透露,更没有人敢开口问。

于是,案情分析会也不必开了,隋留宝立马指派侦查员王大培、祖郎前往明德街调查。王、祖两人驱车直奔明德街,虽然不知道原“南槐堂”的地址,不过覃应机已经说得很清楚,那店址现在开了眼镜店、竹器店,所以,只要找到两家挨在一起的眼镜店、竹器店就是了。找到后,两人留意了一下,发现眼镜店和竹器店的斜对面有一条巷子,看了看巷子里的门牌,该巷名唤“必仁巷”。

王大培、祖郎问了眼镜店、竹器店的老板,都说不知道他们两家之前是开什么店铺的。这两个老板均已年过四十,要说他们的店铺也算得上是老字号了,因为两个老板都是从他们的老爸手里接下店铺搞经营的。这就是说,眼镜店和竹器店至少已开了三十多年。覃厅长说过,“南槐堂”早在民国前就已关闭了,扳扳手指头,距今少说也有四十年了,那就只有去对面必仁巷里找老人打听了。

必仁巷是一条百年老巷,巷子里的住户中年过五旬的居民颇有一些,侦查员选择了几个七八十岁的老翁了解下来,得知现在的眼镜店和竹器店以前确实是中药店“南槐堂”,是在光绪末年关闭的,那就是1908年前后了。那么,该店是几时开的呢?这个,谁也说不上来,反正打其中一位八十三岁的老人幼年记事起,“南槐堂”就已存在了。老板姓朱,是个瘦瘦高高的小老头儿。那么,这位朱老板的后人呢?这个,谁也说不上来。

王大培、祖郎商量了一下,随即奔市药材业公会。所谓药材业公会,相当于如今的行业协会,其活动经费由各中药店铺缴纳的年金承担。这种各行各业的公会,全国各处都有,一直存在到新中国实行“公私合营”时方才结束。两个侦查员前往药材业公会,从那里保存着的资料中如愿以偿地了解到“南槐堂”的情况。

“南槐堂”系清道光三年(1823年)开张,至光绪三十三年(1908年)歇业,在旧时南宁城也曾是一家有点儿名气的老字号。“南槐堂”的创始人名叫朱志墨,到1908年歇业,中间一共经历了四个老板,后三位都是朱志墨的子孙。由于第四位老板朱双承无子女,而其时四十九岁的朱老板身患痼疾,没有精力继续经营下去,迫于无奈只好于1908年关门。歇业后不到一年,朱双承就撒手西归了。朱双承有大小两个老婆,都没有生育,他死后两个老婆闹分家。分家后,大老婆张氏去城南翠姑庵出家做了尼姑,大约十来年后病亡。小老婆汪氏嫁给—个做香料生意的越南人,后来去了越南,从此再没有消息。

王大培、祖郎交换了意见,认为朱双承是在其经营的中药店歇业后才病殁的,而不是病殁后才歇业的,因此,歇业时他完全有可能亲自主持相关事务,包括店里剩余药材、药械和其他设备的出售,什么物品该留下,什么物品不必留下,都应是其自己作出决定的。印有“南槐堂”字样的信笺、信封,估计留下的不会很多,因为作为中药店铺,平时业务中用得上信笺、信封的机会不是很多,印刷一次搞上三五百件就能用上好长时间。那么朱老板会怎么处置这些信笺、信封呢?侦查员认为信笺、信封尽管不值钱,但朱老板很有可能会留下不作处置,其理由有二:一是“南槐堂”毕竟是其祖辈手里创下的产业;到他手里最后竟然没能保住使之传承下去,心里料想自有一份凄凉,由此滋生出些许不舍,就会把信笺、信封留下作为一丝念想;二是歇业时朱双承不会意识到自己在世间只能活一年了,所以他会考虑到自己还要用通信的方式跟亲友进行交流沟通,就有把信笺、信封留作备用的可能。

如果情况果真是这样,朱双承留下的“南槐堂”信笺、信封后来又会如何呢?时隔四十多年,张氏、汪氏两人一个业已去世,一个远赴异国他乡,要想查清楚的难度极大。唯一的假设就是大老婆张氏在分家时把丈夫留下的“南槐堂”信笺、信封拿走了,后来她去翠姑庵出家时又将其携往庵里。如此,似乎有必要去翠姑庵调查一下。

翠姑庵还在。侦查员登门一问,接待他们的那位六十多岁的住持静洁法师说她还记得张氏其人,当年张氏出家时静洁来翠姑庵已经三年有余,是亲眼目睹张氏剃度的,当时的住持梦修法师赐名静慧,说起来还是她的师妹哩。然后就说到“南槐堂”的信笺、信封,静洁说她曾看见过静慧用来写信,好像是奉住持之命写给“兴德典当”联系赎当之事的。翠姑庵不像有些寺庙庵观那样专门印制了标有庵名的信笺、信封,平时要用到时,都是去外面买的,那次静洁说她身边有,就取出来使用了。那封信还是她和静洁一起去邮局寄出的,时间大约是在民国五六年吧。

侦查员于是就到“兴德典当”去撞运气,那家老字号竟然还保存着跟客户的往来书信,于是,那封由翠姑庵发出的信函就落到了侦查员手里。王大培、祖郎把信拿回指挥部后,竟然有了意外发现!


三、嫌疑人被捕

专案指挥部把翠姑庵寄给“兴德典当”的信函跟“策反信”一比照,即使在场的侦查员谁也没在印刷行业干过,可是所有眼睛都可以发现:这两封信函所用的信笺、信封虽然式样、纸张、印刷字体相同,可是纸张的新旧程度明显不同。“兴德典当”提供的那封信函,其信笺、信封一看便知确实已经存在了四五十个年头了,不但散发着那种只有时隔多年才有的霉涩气息,而且纸张暗黄,质地干脆,轻轻一撕甚至只要折一下就会裂开;而“策反信”的纸张虽然也有些发黄,可是其质地要比前者柔韧,这是用手指一触摸就可以明显感受到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隋留宝说看来得找个行家来帮助我们给鉴定一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就跟印刷业公会联系,请他们提供一两位从业时间长、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进行鉴定。印刷业公会提供了两人,其中一位是印刷业公会的副会长、“宣爽印刷社”老板徐宣爽,另一位是曾在上海从事了五十余年印刷现已回家养老的赵鸣三。专案指挥部立刻让市局秘书科派了市局唯一的一辆旧轿车把徐、赵二位接来。

徐宣爽、赵鸣三不愧为印刷行业的“老法师”,当下只对两件鉴定物看了看,捻了捻,根本不必使用放大镜什么的工具,就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兴德典当”那件系至少已经存在了五十年的老旧品,印刷时使用的是石版,“策反信”则是用大约六七年前的纸张以木版子印制的,印刷时间就是眼前,估计最长也不会超过两个月。

侦查员向两位“老法师”请教,以您二位的法眼看来,这份用木版子印制的印刷质量如何?

徐、赵两人一致认为,印刷质量不咋样,甚至可能不是机器印制,而是直接用手工弄出来的;不过,这信封的木版制作得非常好,显然出自老匠人之手。

侦查员再请教,在咱南宁地面上,能够制作这等质量木版的工匠都有谁呢?

这个,打从十四岁就去上海做学徒一直到去年才回乡养老的赵鸣三就说不上来了。另一个徐师傅倒是土生土长的南宁人,而且活了五十年还没离开过当地。他说木版还是二三十年前才使用的,这门儿技术差不多都已失传了,南宁好像没有人能刻出这等质量的版子。他一边说,一边拧着眉头思索。众侦查员就都不吭声了,静候他再往下回忆。有人递上了香烟,隋留宝亲自给划火柴点燃。徐宣爽抽了几口烟后,用不确定的口吻道:“要么……是屠木匠的手艺?”

徐宣爽向侦查员说了屠木匠的情况。民国初期,南宁地面上的印刷行业所用的都是石版、木版,至于锌版、铜版,那是民国十几年后才渐渐出现的。制作木版最好的工匠应是金康顺、屠润生。后来,新式印刷机引进后,木版渐被淘汰,制版工匠也就没了活儿。金康顺当时已是年过花甲,也就在家闲居养老了。而屠润生不过四十余岁,还是年富力强的当儿,自然还要干活儿。版子活儿没了,手艺还在,就改行做起了雕花。所谓雕花,就是雕刻老式红木家具上的那些作为装饰物的各种花纹,这门儿手艺属于木匠行业里技术含量最高也最难做的活儿,通常学粗木匠(造房盖屋)、细木匠(普通家具制作)也就不过三年时间,而学雕花,那就得五年才能满师。满师了如果不跟着师傅做,还接不上活儿。因为人家要做的是高档红木家具,材料价值不菲,请你一个刚出师的小伙子来干,把活儿做坏了算谁的?可是,这个行规对于屠润生来说,那就根本不存在。因为他是雕制印刷用的木版的,那活儿不知比雕花要精细多少倍哩,还有什么拿不下来的?所以,屠润生当初一打出雕花的招牌,立马就有主顾登门邀请前往干活儿。屠润生一茬活儿干下来,顿时全城闻名,一些要打造红木家具的富户纷纷发出邀请。几年下来,人们就忘记了老屠是制版出身,而都唤其为“屠木匠”。

徐宣爽临末总结道,眼前这信笺、信封的版子活儿,在南宁地面上应该只有屠木匠才拿得下。

那么,屠木匠现居何处呢?这个,徐宣爽就说不上来了。不过,这难不倒侦查员,他们通过家具业公会找了个做雕花活儿的木匠一问,得知屠木匠现在七十余岁,已经歇手数年了,听说最近他老人家身体有些不适,一干徒弟都去城东屠家湾看望过他呢。

屠家湾就是屠润生的家庭所在地,侦查员时根坚、陈百勇奉命前往找其调查。登门一看,屠木匠正在家门口空场上的避风处晒太阳,佝偻着的身子蜷缩在一件旧蓝布棉袍里,双手颤颤巍巍地捧着一个白铜小手炉,犹自冻得鼻腔瑟瑟作响。其家人告诉侦查员,老爷子去年中秋节中风了,看遍了全城有名的中医、西医,总算捡回一条性命,不过身子骨就这么一副样子了,全然失去了以往做版子、雕花两个行业数一数二技术权威的风范。那么,思维受影响吗?家人说他脑子还是很清楚的,记性仍旧很好,每天还要跟小孩子说上两个小时的《说岳全传》、《隋唐演义》什么的哩。

时根坚、陈百勇心里便是一松,寻思瞧老爷子这副样子,显然已经干不了制作木版的活儿了,估料他跟案子无涉。不过,他可以提供线索,以他的那份经验,还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涉案信笺、信封的版子出自何人之手?于是,便向老人询问。哪知,不知怎么的,屠润生竟然脾气很大,看都不看两个侦查员一眼,无论跟他说什么,要么哼哼哈哈,要么一声不吭,再问,干脆闭目养神。如此耗了半个多小时,时根坚、陈百勇只好告辞。不过,他们不想白来一趟,就去找了屠家湾的农会主席和民兵连长,向对方了解屠润生中风的情况以及最近是否有人来屠家湾找过老人。了解下来,屠润生的家人所言不谬,屠木匠确实是去年中秋节中风的;至于是否有人来过,中风前好像不曾听说过,中风后他的一班徒弟倒是每月来轮流看望的。

时根坚、陈百勇返回指挥部交差,隋留宝听了他们的汇报后说,你们的工作可能做得还不到位。怎么呢?这老爷子多半是看不惯你们那副公事公办的做派。想想吧,他早在民国初年就已是南宁这边制作印刷木版的高手,那时他不过三十来岁吧。之后又摇身一变成为雕花行业的泰斗,这又在原先的那份权威感觉上提高了一个档次。所以我估摸他平时多半很自负,当然他也有自负的本钱,行业权威嘛。这种对象,又是被江湖上称为“吃百家饭的”——一年到头都在干活儿的东家被奉为上宾,吃香的喝辣的,接触的人多了,受惯了尊重,估计不能忍受你们的公事公办,那就不配合了。这样吧,祖郎,你去备一份礼品,小牛和我一起再次登门,这个线结,只有这位屠老爷子才有可能帮我们解开哩!

隋留宝的感觉是准确的。他和小牛带着礼品登门拜访屠润生,对老爷子执礼甚恭。屠润生对两人颇有好感,当下就对他们要调查的情况提供了一条线索:从制作风格上来看,这块版子应该出自其师弟韦玉林之手。然后,提供了韦玉林的住址。

韦玉林这个人,手艺不在师兄屠润生之下,而其聪明伶俐更是远胜于屠,不过,他的落魄也是栽在过于聪明伶俐上。韦玉林比屠润生小十六岁,学艺晚,但进步很快。民国初期他刚过二十岁时,其手艺就已经跟屠润生不相上下。不过,制版手艺再精湛也发不了财,因为印刷行业的业务量有限。因此,韦就干起了第二职业,与人合伙从越南进口香料批发到江南地区去,从中赚取差价。后来,木版制作退出了印刷行业,他的香料生意也维持不下去了,因为其时时兴化学香料,且价廉物美,天然香料无人问津。已经改行的屠润生劝他也做雕花,他对此建议采纳了一半:雕花是做了,不过是做老板,靠自己的名头收来活儿发包给其他雕花匠,从中营利。1939年11月,日军第一次侵占南宁,韦玉林错估形势,以为日后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于是施展出平生技艺,用上好的红木雕了一块“武运长久”的匾额送往日军司令部,受到鬼子的赞赏,封了他一个维持会副会长。韦玉林颇为得意,开始作威作福,不料好景不长,次年夏天日军占领越南北部后撤离了南宁。国民党政府随之惩办汉奸,韦玉林也是其中一个,判了他七年刑。牢还没坐完,1944年11月,日军又一次占领南宁,韦玉林被从大牢里放出来,这回他制作了两块匾额,一块还是“武运长久”,另一块是“救命恩公”。于是,日本人再次封其为维持会副会长。

抗战结束,韦玉林第二次被国民党政府判刑。这回他的家人使了钱钞打点,而且法官是其族亲,只判了三年六个月。入狱后继续打点,两年后提前出狱。这时的韦玉林,年过五旬,健康状况差了,想重操旧业做雕花生意,由于时局动荡,有钱人家也没甚心思打高档家具,雕花行业生意萧条,而一场官司已把他以往的积蓄折腾得精光。为谋生计,无奈之下韦玉林只好摆了个出售香烟、火柴、零食的小摊头度日。

当天下午,侦查员陈百勇、时根坚去了韦玉林家所在地的德岭派出所,请派出所出面把韦玉林传唤过来接受调查。韦玉林自知有汉奸罪的软档,不像他的师兄屠润生那样牛,有问必答,爽快地承认他确实替人制作过“南槐堂”信笺、信封的木版,收取了五万元工钱,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

韦玉林回忆说,大约11月初,有个二十七八岁、城里人打扮的女人到他的摊头上来,问您是不是以前有名的雕木版子的韦师傅,我家里人做生意,想印一些信封、信笺,问了几家印刷社,起印数都得一千。目前生意刚刚起步,就想印一百个,以后再加印。有人给出了个主意说让找您韦师傅帮个忙。韦玉林便问对方打算给多少工钱,对方说她也不知应该给多少,请韦玉林开个价。韦玉林于是开出了五万元,那女人一口答应。然后,对方就拿出了两张纸,上面画了图样,标出了字样字体字号。他看过后,说五天后来拿吧。五天后,还是那个女人来取走了做好的木版,给了五万元钞票和两条“大前门”香烟,说家里人关照,因为生意刚起步,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请韦师傅不要对别人说起这事。

这样,查找那个女人就成了指挥部的当务之急。侦查员对如何查找那个女人展开了讨论,最后决定还是去找韦玉林,请他再想想当时的细节。这回,一下子就去了四个侦查员,使韦觉得有些紧张,意识到这件事肯定非常重要。有的人一紧张,脑子就一片空白,有的人则相反,一紧张反倒思路特别清晰,高考时所谓“发挥得好”就是这种情况。而韦玉林正好是这种类型,他一紧张,反倒想起了一个细节,说那个女人第一次来时,他正忙于应付几个小学生买零食,她就在旁边等候,记得曾有一个路人跟她打招呼,两人说过几句话。

侦查员顿时来劲,马上盯着追问那个路人是谁。韦玉林边想边说,断断续续提供了以下情况:那路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牵着个小不点儿女孩儿,女孩儿背着一个黑布缝制的书包;至于女子跟来找他制作木版的女人谈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留意。

陈百勇、时根坚商量下来,认为那个女子牵着的那个小女孩儿,应该是附近那所小学的低年级学生,估计是妈妈送孩子上学去。这样,寻找该女子的法子就有了——通过学校查访。这时,已是下午五点钟,学校早已放学,但专案侦查的时间实在太紧,因此侦查员也就顾不得上学还是放学了,立刻去派出所打电话向指挥部作了汇报,建议增派力量,连夜寻找那个女子。隋留宝深以为然,当即下令全体出动。

这样,指挥部的十一名侦查员,加上派出所民警一共二十余人,一起前往那所名唤“求进”的小学。先让住在学校值守的校工把住在附近的校长请来,说了情况。那时的小学普遍简陋,师资结构简单,也没有教导主任什么的,就是校长直接抓所有工作。这对于此刻的调查倒是便捷了些,校长当即拿出全校学生的登记资料,按照侦查员所说把一、二年级的女生名单摘录出来。做好此事时,那个校工已经把,一、二年级的几个任课老师都从家里叫来了。侦查员便向老师说了说韦玉林所描述的那个估计是学生家长的女子的情况,请老师们想想那是哪位学生的家长。老师们议下来,从四个班级中排出了十三个女生,说她们的家长似乎都跟你们要寻找的那个女子相似。这时,专案指挥部全体出动的好处就来了,隋留宝说把这些学生按照家庭住址分一分,请老师带着我们分头登门去访查。

那时候没有“重点小学”之说,学校通常也不大,所有学生都是就近入学。所以,也就不过忙碌了个把小时,就找到了那个学生家长。那是一家油漆店的老板娘,姓陆,小名叫阿珠,因其娘家也在附近,所以这小名就带到了夫家。阿珠初时已经忘记了一个多月前她曾跟什么人打过招呼聊过几句话,后来经侦查员提示方才想起来,告诉侦查员说那个女人是其住在苏州路的舅舅家的邻居,大名不知,人都叫她“三女子”;她幼时常去舅舅家玩儿,就和邻家的小朋友结识了。后来,“三女子”举家迁往南国街去了,有一次她路过那里,在街上遇到了“三女子”的妹妹,告诉说她们现在住在“五峰糖行”的楼上。不过,现在“三女子”肯定已经出嫁了,嫁到哪里她就不清楚了。对于侦查员来说,既然有了娘家地址,那就肯定能找到“三女子”了。当晚九时许,“三女子”就被侦查员带到了市局接受讯问。

“三女子”名叫陶小蕊,因排行第三,故被唤作“三女子”。关于“南槐堂”的信笺、信封,她。说确有其事,那是她的表兄委托她去办的。那么,为什么要跟人家说是“家里人”呢?陶小蕊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满不在乎地反问道:“表哥不是我家里的人吗?亲戚,就是自家人嘛。”侦查员忙到这会儿,累得快趴下了,见她这个态度,当下也不啰唆,拿来手铐就把她给铐上了。陶小蕊这才知道不妙,哭哭啼啼重新交代,是表哥让她这么说的。再往下追问,陶小芯交代了另一个涉案情节:她受表哥指派,拿着三十五个“南槐堂”的信封和一纸名单,去邮局门口请替人代写书信的老先生写上了收信人的名址。

当天午夜时分,陶小蕊的表哥、“逸君茶叶店”的账房叶高玉被捕。


四、水井沉尸

叶高玉,三十岁,南宁人氏,出身地主家庭,初中毕业考入师范学校,毕业后做了一名小学教师。那时,学校对教师的学历不是很看重,注重的是实际教学能力。叶高玉的学历固然不咋样,可是他的教学能力不低,所以后来就被提拔为校长。日军第二次侵占南宁时,那所小学关闭了。尽管该小学是官办的,叶高玉在教育局的教师名册上也占着一个名额,但日伪当局根本不管,关闭了就失业吧。叶高玉只得另找了一份工作,就是被捕时还端着的那个饭碗——茶叶店账房先生。

叶高玉是单身,住在茶叶店里。侦查员前往逮捕他时没遇到什么麻烦,先让派出所找了住在附近的茶叶店老板出嫁了的女儿,让其去叩门,佯称有急事要见父母,宿于店堂一角账房间的叶高玉自然要起来开门的,一开门就给拿下了。本来,拿下了就该和之前被捕的陶小蕊一样带往市局的,如果真是这样,也就没有后来的遗憾了。可是,侦查员不是神仙,并无未卜先知之能,加上运气不佳,因此就发生了不测——叶高玉竟然脱逃了!

叶高玉是在派出所脱逃的。把人犯送到派出所,说起来还是隋留宝处长的主意。为抓捕叶高玉,不但指挥部的十一名侦查员悉数出动,连派出所的警员也给动员起来了。完成任务后已是午夜,一个个都是饥肠辘辘,正好这天又降温,大伙儿又饿又冷。隋留宝于是就说咱们先去派出所,搞点儿东西吃着暖和暖和,再打电话给市局开辆吉普过来,把人犯押解市看守所连夜讯问。于是,一行人就去了相距不过五六百米的派出所。那时候经济条件差,制度又严,哪个基层单位都没有什么“小金库”。加夜班有两毛钱的夜餐费,一个月一结算,当班时用什么充饥自己准备。像今晚这种突发情况,谁也没预先准备点儿吃的。这问题该怎样解决呢?这个,隋留宝有办法。“特一号案件”属于要案,办案经费实报实销,他兜儿里带着钱,于是就掏出来,让派出所所长去隔壁巷子里那家通宵供应夜宵的面馆,每人下一碗肉丝面,让伙计送过来。当然,隋留宝有话在先,吃了面条夜餐费就没的领了。

隋留宝的这个决定对于大伙儿来说自是求之不得,派出所里自有一份短暂的热闹。叶高玉就是在大伙儿吃这顿简单的夜宵时脱逃的。

派出所有一间专门临时羁押人犯的屋子,还是日伪时期的伪警察公所留下的,十来平方米面积,门是木门,窗户也是木质的,不过窗框上装着十几毫米粗的铁栅栏。叶高玉就是把铁栅栏拗弯后扳下了几根钻出去,顺着后面那条小巷开溜的。事后调查时方才知道,这个看上去一副斯文相的白面书生竟习练过多年武术。不过,这次脱逃对于叶高玉来说,比不逃还糟糕,因为这一逃,他就去了阎王殿。

当下,一干侦查员自是方寸大乱,立马追捕的追捕,报告的报告。覃应机闻讯自是大怒,不过此刻不是批评的时候,先追逃要紧。于是,全局总动员,各分局、派出所都出动了。那时南宁的城墙还没拆除,晚上是关闭城门的,所以还不至于让叶高玉这厮逃出城去。可是,折腾到天亮,逃犯竟然没有下落。又过了两个小时,有群众在五井巷——叶高玉家所在地——巷口的水井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五井巷是一条长度不足百米的巷子,住着三四十户居民,因巷内有五口水井而得名。发现叶高玉尸体的那口水井,不在这五口井之内。那是巷口咏春街上的一口百年老井,据说是当初五井巷还没形成,咏春街的这一段也还没成气候的时候,有七户商家相约来此开店生财。由于距最近的那条小河也有数十米,生活、经营多有不便,于是七个老板就集资雇人挖了这口水井。叶高玉是出生在五井巷的,从小就在这口井周边的空地上玩耍,当时他一定没有想到,日后有一天自己竟然会浮尸这口水井中。

这天上午九时许,五井巷口“金坛子酱菜行”大扫除,账房许先生把账台上铺着的台布取下拿到井台上来刷洗,俯身井栏打水时,放在中山装上面那个兜儿里装着老花镜的眼镜盒掉进了水井。于是,许先生就拿了根长竹竿,前面用细绳子扎上了一个网兜打捞。南宁的地下水位高,打井一般都不必挖得很深,不过两米就到底了。许先生把竹竿伸进井里,还没到底就触碰到一件于井腔容积来说显得过于庞大的异物——叶高玉的尸体。

当下一咋呼,惊动了蹲守在巷口正对面那家旧货店里的侦查员时根坚,他当即一个激灵:难道逃犯死在井里了?这时,为逃犯的事也在五井巷附近转悠的两个派出所民警闻声赶来,分开井台上围观的人群,用竹竿往井里捅了捅尸体,就招呼人打捞。打捞起来把尸体放在井台上,大伙儿马上认出死者正是叶高玉。于是,时根坚也就没有蹲守下去的必要了,露面现身,让那两个民警保护现场,自己奔派出所打电话向在指挥部留守的隋留宝报告了情况。

这样,隋留宝也就不用留守了,随即向一干派出去追捕的侦查员转达指令:立刻赶往咏春街五井巷。那时的警务岗位还没分得像如今这样细,广西这边还没有专门负责刑事勘查的技术人员,都是刑警兼职的。隋留宝又通知市局抽调数名勘查经验丰富的刑警以及一名法医前往现场。

隋留宝布置完毕赶到现场,只一看就知道通过现场勘查寻找痕迹已无可能。尽管时根坚在奔派出所打电话向指挥部报告情况前就已叮嘱现场的两位民警注意保护现场,但那二位兄弟未接受过专业训练,热情有余,经验不足,忙着让人打捞尸体——从水井里打捞尸体是一幅什么乱糟糟的情景,即使之前有什么痕迹留下也肯定已经给弄没了。当下,隋留宝也就先不去看尸体了,而是把跟他前后脚抵达的侦查员邹晃、解中堂、王大培叫到一旁,悄声吩咐三人前往叶高玉的住所搜查。

果然,刑警未能发现现场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再看法医的尸检鉴定情况——先是对叶高玉的尸体外观进行常规目检,直接暴露在外面的头部、脸部、颈部和双手的皮肤表面并无伤痕,身上的衣服、脚上的棉纱袜和皮鞋也齐整。拍过照片后,尸体被移至附近一间无主空房里解剖。因为这时已经派人驱车去把“逸君茶叶店”的老板接来,问明叶高玉昨天晚餐的进食时间和所吃的食物,所以法医根据死者胃内食物残留的情况对其死亡时间作出了比较准确的判断:应是今晨一时半至二时半之间死亡的。至于死亡原因,法医认为应是溺亡;结合全身无任何伤痕这一点来看,初步可以认定是投井自尽。当然,最终结论还要等血液检验之后方能作出(后来的检验结果证实法医的结论是准确的)。

尸检没有与破案有关联的发现,另一路在死者家里忙着的侦查员也没甚收获。叶高玉是单身汉,虽然有住房,可是平时一向住在“逸君茶叶店”,店里供吃供喝,比住在家里什么都需自己忙碌来得简便,还好节省几个钱。不过,这个家叶高玉并不是经常不回,据茶叶店蓝老板说,叶高玉隔三差五会回一趟家,至于回家干些啥那就不清楚了。因此,当侦查员用从死者身上搜出的钥匙打开门进入其家的时候,屋里并没有许久不开门窗以致透不过气来的那种感觉,桌椅、地板表面也没有灰尘。侦查员在那三间平房里反复搜查,并无疑点显现。午后,一干侦查员顾不上休息就开案情分析会,大伙儿刚围坐在一起,覃应机厅长也来了。之前在食堂吃午饭时,隋留宝已经向覃应机简略汇报过案情了,当然还得赶紧就叶高玉脱逃一事做自我批评。现在,覃应机过来参加会议,隋留宝就请厅长先说几句。覃应机说这个案子省委是有限定破案的最后时限的,我说一句话,就浪费了大伙儿一句话的时间,还是不说了吧,请同志们发言讨论案情,我听着就是。

众人先对叶高玉的死因进行了讨论。因为叶高玉在派出所的脱逃跟在场的每个侦查员都有关系,所以说到这上面时语气就有些底气不足的样子。分析下来是这样的——叶高玉从派出所脱逃的时间是今晨零点四十五分到一点之间,死亡时间在一点半到两点半之间,法医认定为自杀。这使侦查员感到难以接受。这家伙抓住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费了老大的劲才得以脱逃,难道就是为了寻死?既然要寻死,那何不干脆就在派出所自杀算了?解下裤带往窗框的铁栅栏上一挂,脖子往里一钻就是了,还脱逃干吗?叶高玉死于五井巷口的那口水井里,说明他脱逃时就已想好要回家一趟的。后来到底回了没有,谁也不清楚。侦查员时根坚是奉命去他家蹲守的,他赶去时是今晨一点半左右,由一名派出所民警带过去,两人翻墙进入其院子,当时屋门是锁着的,他们在院子里一直蹲守到天明方才转移到巷口。从这点上来看,叶高玉似乎没有回家。

可是,如果推翻法医的结论,将叶高玉的死因定为他杀的话,也是缺乏依据的。第一,尸体确实是溺亡的,这个别说法医了,在场侦查员都是参加过省厅举办的业务培训班的,一看法医解剖时显露出来的肺脏就清楚了;第二,以叶高玉那份能够拗弯铁栅栏逃出羁押室的身手,如果有谁想要把他弄进水井里活活淹死,不是做不到,但做到后必定会在现场、特别是叶高玉的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可是现在却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从证据学方面来说,似乎应该是自杀的立论基础扎实些。比如,叶高玉脱逃后想回家取了钱钞潜逃,可是到了巷口,又心存畏惧,对于自己能否顺利逃出城很是担心,寻思不如一死了之,于是就投井了;或者,他潜回五井巷时,不知怎么发现院子里已有警察蹲守着,他取不到钱断了生存之路,走投无路之下,就自尽了,等等。这样,叶高玉的自杀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会上,有两名侦查员就是持这种观点。本来,大家多半还要争论下去的,可是此刻厅长坐镇会场,时间在分分秒秒流逝,大伙儿觉得还是应该解决最实际的问题:怎样往下侦查?

这时,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隋留宝开腔了,他没有表示出自己对于死因持何种观点,只是说这不是一个独立的命案,而是我们正在侦查的“特一号案件”下面的一个“子案”、一条支线,不管叶高玉的死因是他杀还是自杀,有一点是肯定的,即都是跟“特一号案件”有关的,涉案的“南槐堂”的信笺、信封就是死者指使其表妹找韦玉林雕木版印制的,因此他是涉案人。本来,我们可以通过其印制“南槐堂”信笺、信封的情况对“特一号案件”顺藤摸瓜追查下去,可是现在叶高玉死了,连其死因也弄不清楚。所以我的意见是先把死因问题往旁边放一放,还是盯着“特一号案件”这条主线追查。线索何在?还是在叶高玉身上。我们可以循着他生前的活动轨迹进行周密调查,雁过留声,人过留踪,叶高玉生在南宁,长在南宁,其出生之地至今还是他的家,生前的轨迹是很清晰的。我们就以此作为接下来调查的主攻方向,我相信,方向选对了,把调查工作做得扎实又扎实,细致又细致,是能够完成省委交办的任务的。

众侦查员听着都认为隋处长说得有理,覃应机也频频点头。于是大伙儿就请覃厅长作指示。覃应机说隋处长已经把话说透了,时间宝贵,我就不说了,大家议一议,看往下的工作该怎么做,作一下分工就是了。

上午,专案指挥部侦查员全体出动前往现场勘查时,王大培奉命驾着摩托车前往叶高玉生前供职的“逸君茶叶店”,把老板蓝金水接至现场配合调查。隋留宝曾向蓝老板了解过一些叶高玉生前的情况,得知叶高玉的生活简单而有规律。他白天在茶叶店当班,早晚倒是都要出去的,而且风雨无阻。出去干吗呢?不是回家。距“逸君茶叶店”三四百米的东升街上有一家“致韵茶馆”,其老板陈致韵跟蓝金水是三代世交,两家做的生意正好是上下家,多年来,“致韵茶馆”所需的茶叶一直是向“逸君茶叶店”购买的。三年前,茶馆的账房先生病故,一时找不到称心如意的人选来替代。陈老板就跟蓝老板商量,能否请你那里的账房叶先生兼带着相帮一阵?蓝老板跟叶高玉一说,叶高玉表示同意,于是就在早晚茶叶店非营业时间去茶馆帮陈老板做账。陈老板对叶高玉很是满意,说叶先生每天只在早晚来做账,花的时间不多,干的活儿却比原来的账房先生好得多。于是,就征求叶高玉的意见,能否长期兼职下去。叶高玉表示,他供职于蓝老板的茶叶店,蓝老板是东家,所以这事得听蓝老板的。陈老板跟蓝金水一说,自无二话,这样,叶高玉的兼职活儿就做牢了。不过,这人似乎有点儿与众不同,之前临时帮忙时茶馆方面每月给他一些钞票作为加班费,他收了;现在兼职做牢了,陈老板跟他议薪水时,他反倒说一分也不要了。陈老板吃不准这是什么路数,问了蓝老板,后者也不清楚,两人一起问叶高玉,是不是嫌给的薪水少,叶高玉否认。那么,叶先生是否有另外的要求?叶高玉说也没啥要求,可能的话,请陈老板把茶馆后院的那间小屋收拾一下给我做账房吧,我看中了后院的那份清静,每天早晚过去,练练功,喝喝茶,做做账,蛮好的。陈老板听了马上点头,立刻作了安排。于是,茶馆后院就成了叶高玉的另一个活动地点。因此,叶高玉平时涉足的地方,基本上也就是茶叶店、茶馆和五井巷的家这三处。

此刻专案指挥部对于叶高玉生前活动情况的调查,也就是围绕着这三处进行。隋留宝对人员分工作了安排:每处安排两个侦查员进行调查,负责五井巷的这一拨还包括调查今晨一时后是否有人听到过异样动静。

案情分析会一结束,侦查员立刻行动。原以为这样一铺开,总能有所收获,哪知,次日上午十点指挥部召开碰头会把三拨侦查员的调查情况一汇总,其结果却是令人失望——

邹晃、时根坚两人负责调查五井巷的情况,一是叶高玉死亡时段前后是否有邻居或者恰巧走夜路经过五井巷口的路人听见过什么动静,二是叶高玉平时是否在其家里接待过朋友之类。他们在派出所户籍警的陪同下,走访了五井巷的每一户居民以及巷口左右、对面的几十户商铺、住家,没有任何收获。两人分析了这个劳而无获的结果,认为这当儿正是冬令时节,晚上人们歇息时都是紧闭着门窗的,甚至还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所以没听见咏春街五井巷口那里有什么动静是能理解的。对于后—个结果,他们也只有接受。叶高玉的东家“逸君茶叶店”蓝老板之前提供情况时就曾说到过,叶高玉虽然隔三差五回家,可是在家里待的时间不长,因为他没什么费时长久的事情要在家里做。在走访调查中,邻居们说的情况跟蓝老板提供的情况吻合,几乎每家邻居都说时常看见叶高玉独自进出巷子,时间通常都是在傍晚,偶尔也有早晨或者中午。这么多人众口一词,侦查员没有理由对此产生怀疑。

解中堂、祖郎二位分工调查的是“逸君茶叶店”这一块。这家茶叶店和“致韵茶馆”一样,也是一家开了五十来年的老店,传到老板蓝金水手里已经是第三代了。蓝老板是个胆小如鼠的商人,选择账房先生、店员、学徒一向谨慎,一是介绍人必须是熟人。二是要有保人,而且保人必须是他交往了十年以上的朋友。三是要亲自对荐来的对象进行面试,还会悄然前往其家庭所在地打听底细,有点儿像政审。四是把人招进来后,还有一个考察过程,其中对于诚实度的考察,就是悄悄把钞票放在被考察对象出入之处,看其发现后的反应,视而不见置之不理的,走人——这是老江湖;捡起的,要看下文,交给账台上的,合格,留下,偷偷揣入自己腰包的,那就对不起,也不戳穿你,发给当月薪金后走人吧。蓝老板对于叶高玉的选聘更为严格,因为这人是聘为账房先生的。叶高玉通过了考验,上岗后话语不多,埋头苦干。侦查员调查时不但找了茶叶店的老板、店员、学徒以及老板家眷逐个谈话,还找了“逸君茶叶店”的四邻商铺、住家了解,调查下来竟然没有发现叶高玉有什么异常情况,这些年干下来,甚至也没有什么朋友来找过他。这样,这一路也没调查到什么线索。

第三路是调查叶高玉在“致韵茶馆”的活动情况,那是侦查员王大培、陈百勇的活儿。他们去了茶馆后院当初被叶高玉看中作为账房间的那个十来平方米的小屋,里面收拾得很是整洁,一如叶高玉在茶叶店的账房间和自己家里的风格。一本本账册在账台或书架上摞得齐齐整整,这些账册,和茶叶店的账册一样都被指挥部暂时封存,离开时带往市局备查。当查看到一口上了锁的柜子时,侦查员问陈老板是否有钥匙。陈老板说没有钥匙,这把锁是叶高玉自己带来的,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侦查员用从叶高玉尸身上获取的钥匙试了试,竟然没有一把能够打得开,于是就怀疑这口柜子里可能隐藏着什么秘密。陈百勇便让陈老板去取把锤子来把锁砸了。锤子取来后,侦查员却又改变了主意,说先等一等,看看其他地方是否藏着钥匙。一口口抽斗翻查下来,在其中放置杂物的那口里发现了一个铁皮罐头盒,里面放着指甲钳、小剪刀、针线、挖耳勺之类的小物件,其中还有一把钥匙。用这把钥匙试了试,就把柜子上的锁打开了。柜子里只有一件东西:用一条薄棉被包裹着的一台美国制造的十七灯收音机。

侦查员起初以为是收发报机,当场插上电源打开,发现只有普通收音机的功能。后来带回去请省委社会部的无线电侦测人员作了鉴定,没发现什么可疑。不过该机性能极佳,能够自动排除电波干扰,比较清晰地接收短波信号,什么“美国之音”、“自由中国之声”之类当时被定为敌台的海外电台的播音都能听得很清楚。

侦查员找了茶馆自老板以下至学徒的所有成员,逐个了解叶高玉的情况,综合起来勾画出了叶高玉在茶馆的活动情况——茶馆每天早晨四点半开门,叶高玉通常会在五点左右过来。茶馆有前后两道门,前门即是店堂大门,供所有人出入;后门在后院角落里,是一道宽一米的侧门,以前是不用的,已经坏了,叶高玉来后,说他有时来得早,或者晚上离开得晚,恐怕惊动了睡在前面店堂里的伙计、学徒,要求把后门修好,装上司必灵锁,以便有时可以进出。陈老板自是点头。后门修整好后,就给了叶高玉一把钥匙。不过,除了叶高玉外,其他人没有从后门进出的。叶高玉早晨过来时,通常都是从前门进出;晚上进出前门的次数很少,基本上走后门。茶馆伙计晚上睡得早,天一黑就躺下了,所以对于叶高玉是否来、几时来、几时走、来了在账房间干些什么,谁也没有留心。至于陈老板,每天是回家去睡的,所以就更说不上来了。

这样,若说叶高玉晚上跟什么人在后院账房间见面,并密谋些什么的话,就谁也不知道了。此外,12月17日晨一时许他从派出所脱逃后,究竟是否来过茶馆后院的账房间,也弄不清楚。从账房间现场来看,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里没有发生过打斗。

王大培、陈百勇把账册、收音机拿回指挥部,打电话请专家鉴定收音机,又对账册进行了检查,折腾了好长时间,没有发现什么。

这样,当12月18日中午全体侦查员聚拢起来汇总调查情况时,基本上是白板一块。之所以说“基本上”,是因为那台收音机以及叶高玉有可能利用茶馆后院的账房间进行活动的猜测。不过,大伙儿讨论下来,认为目前也无法对此进行有效查摸。收音机自不待言,后门那里除了叶高玉外,是否还有其他人出入也无法查清——后门外是一条小河,河边只有一条二尺来宽、杂草丛生的小径,别说晚上了,白天也难得有人去那里,找谁去调查?

因此,通过对叶高玉的调查获得破案线索的希望落空了。


五、调查受挫

到这当儿,专案指挥部只好放弃针对叶高玉生前活动这个方向的调查,转而开辟一个新的侦查方向。这个侦查方向,是隋留宝处长提出来的。他的思路是这样的——

“策反信”的信笺、信封打出的名号是业已歇业将近半个世纪的老字号中药店“南槐堂”,案犯作出这个决定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也就是说其动机是什么?若说是为了防范公安机关对“策反信”的侦查吧,那干脆用白纸作为信笺、用白纸糊些信封不就得了?其时国家邮电部虽已成立,但对寄信所使用的信封没有什么限制,只要贴足邮票就行了。可是,如果说案犯没有防范意识和反侦查之心吧,却在刻意隐瞒笔迹等方面做得很是到位。这个情形初看上去可能会使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是细细一想也就明白了。案犯之所以要使用—个看上去似乎有些江湖味道的字号,是为了制造假象,以图扩大这些“策反信”的影响。当然,从本案发生后专案指挥部第一次案情分析会议上有关心理战的分析来判断,案犯在心理战方面并不专业,其作为似有“野路子”之嫌。案犯想制造其作案的声势,扩大影响,所以考虑使用某个似乎比较响亮的字号,可是从其所写的“策反信”文字水平来看,其文字功底有限,所以,他也就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字号来。想不出,却又执意要用,那怎么办呢?就从曾经听说过的叫得响的字号中抓一个来凑合着用吧。南宁地面上类似“南槐堂”这样的字号有的是,可是如果把市面上还存在的字号拿来使用,那就难免显得过于儿戏,就无法制造声势扩大影响了,所以必须使用已经歇业的老字号的名称。如此,就有了“南槐堂”之想。

这样,就可以构勒出案犯的基本特征了:读过书,但文化水平有限,古汉语水平更是一般,甚至连《古文观止》是否读过也还是个问题;平时可能喜欢阅读武侠小说,对书中描述的江湖上那一套颇有感觉;年龄不会超过三十五岁,有接触并仔细察看原“南槐堂”信笺、信封的机会,可能出身于商人家庭。

于是,就定下了下一步的活儿:安排侦查员分别对“兴德典当”和翠姑庵进行调查。

侦查员时根坚、祖郎受命调查“兴德典当”。这家典当行前面已经出现过,是因为翠姑庵住持静洁法师向侦查员提供情况说,张氏出家后,大约民国五年时,曾奉当时的住持梦修法师之命给“兴德典当”写信联系赎当之事,侦查员于是就去“兴德典当”调查,结果拿到了那封信函的原件。把原件与“策反信”对比后发现,“策反信”的信笺、信封系按照“南槐堂”原件式样复制的,所有特征都相同,唯独字体有了改变。因此,就有必要对“兴德典当”进行调查,看这家百年老字号里到底什么人有条件接触“南槐堂”信笺、信封。

侦查员邹晃、王大培两人受命调查翠姑庵,目标是该庵是否还使用“南槐堂”信笺、信封跟其他商家或者个人有过沟通,如果有,那些沟通过的对象就和“兴德典当”一样,也将逐家接受专案指挥部的调查。

民国五年时,“兴德典当”的老掌柜翟虚正早已作古,其子翟怀鑫如今也已是七旬老翁,典当行早在十多年前就交给其子翟若阳经营。翟若阳这年五十来岁,但这些年都是兵荒马乱的,经营典当行得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所以看上去其外貌要比实际年龄大七八岁。翟老板接待了时根坚、祖郎,可能他正忙着生意上的事儿,对侦查员二次登门访查似乎有些想法,一上来就主动开腔说上次你们已经把我爷爷的那封信拿走了,现在还有什么事儿啊。侦查员说还是关于那封信的事儿,有细节需要向您调查,然后就询问了“兴德典当”对生意上来往信函的保管情况。翟若阳虽然有些不耐烦,但旧时生意人笃信和气生财,脾气一般都好,尤其是典当行跟警察打交道时,更是要具备足够的耐心加和气。因此,翟老板把其老爸请出来一起回答侦查员的问题。

据翟怀鑫介绍,“兴德典当”自咸丰年间创始以来,一向严格按照创始人、其高祖翟泊舟定下的规矩:开典当行的,因为每天都有可能误收赃物,或者被人栽赃,所以每一笔生意、每一项对外业务交往都要有记录,以便随时可以作为凭证向官府自证清白无辜,免得遭受无妄之灾。这是头条店规,每年的正月初五迎接财神爷的仪式上都得由老板亲自誊抄一遍,向全体店员宣读,然后悬挂于店堂内。因此,“兴德典当”自创始以来的每笔交易、每封来往信函,都是保存着的,收到的信函是原件,发出的信函是抄件,下面注明着寄往何处、何人以及寄出的日期。这些商业档案都存放于二楼库房一侧单独隔出的一个小房间里,以前一直由老板亲自掌管,店里的其余人一律不准沾手。到了翟若阳手里,初时还是由其亲自掌管,后来因为事儿多,忙不过来,正好出嫁的女儿翟谷贤其时死了丈夫受到婆家挤兑被迫回了娘家,于是就由其负责记录保管。

这样,侦查员自然要了解翟谷贤的情况了。不过因为对方是翟若阳的女儿,就只能像是聊家常样的随口聊几句,无非是读书情况、多大年龄、何时出嫁、何时丧偶,等等,至于日常活动和交往情况,那是不便了解的。翟谷贤今年二十七岁,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师范学校,师范毕业后去一家小学当老师。二十二岁出嫁,夫家是南宁有名的大户人家,丈夫许以诚比翟谷贤大五岁,系“信宁药厂”的会计。三年前,许以诚车祸身亡,翟谷贤还没从丧夫之痛中解脱出来,其幼子又罹患脑膜炎而殁。夫家笃信阴阳,当下全家上下除公公许老爷子外一致认定是翟谷贤带来的厄运。许老爷子旧时在广西地面上是有些威风的。他出身富家,曾在李宗仁部队当过少将旅长,退伍还乡后摇身一变当上了帮会头目。1947年时,许老爷子已经七十二岁,不过脑子还没进水,虑事思路清晰。他对阴阳之说既信又不信,于是就让人请来南宁地面上赫赫有名的卜卦先生、江湖上号称“一卦定终生”的张鼓翼给翟谷贤算了一卦,结论是:此女犯克,一克夫,二克子,三克己。全家人因此主张将翟谷贤逐回娘家,但许老爷子却摇头,说她已经把该克的——我的儿子孙子——都克了,往下要克也就克她自己了,又何必赶她出门坏我名头呢?老爷子一言定乾坤,当下翟谷贤就留了下来。哪知,许老爷子这句话说了不过七天,就脑溢血猝死了。于是,许家连丧事也没让翟谷贤参加就把她赶回娘家了。翟谷贤受此刺激,万念俱灰,回娘家后什么也不想做。祖父翟怀鑫就让其父以忙不过来为由,把生意记录和保管账目两桩活儿交给了翟谷贤。

时根坚、祖郎离开“兴德典当”后,去了派出所,让户籍警把“兴德典当”所在地的居委会主任和治保干事请来,向他们了解翟谷贤的情况。听下来,他们对翟谷贤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这是由于:一是同样作为旧社会过来的妇女,她们对翟谷贤丧夫失子后又被许家赶回的遭遇深表同情;二是她们反映说翟谷贤从小就一直颇获邻居们的好评,说她极富同情心,乐于助人,常瞒着家里偷偷拿钱拿衣服食物周济乞丐、穷人,一直到现在也还是如此;三是翟谷贤的师范毕业资格,在那时已经算是“大知识分子”了,在周围这些大多是文盲的家庭妇女中,属于凤毛麟角,所以居委会、街道甚至区妇联都时不时找她帮忙搞个黑板报、墙报或策划一台文艺晚会什么的,她也非常乐意参与,尽心尽力。区妇联领导曾有意把她作为积极分子来培养,但跟她谈下来,她因家庭出身(资本家)以及婆家的背景(其已故公公系反动军官、帮会头目、恶霸)心存怯意而拒绝了。

侦查员问,翟谷贤的政治立场如何?平时有没有散布落后言论什么的?对方回答说没有散布过落后言论,有时听见别人发牢骚说怪话还会当场反驳。一旁的户籍警也说翟谷贤的政治立场应该是端正的,上半年她还曾在菜场后门当场抓住一个张贴反动标语的地痞,差点儿挨打。

那么,翟谷贤平时跟什么人交往呢?居委会方面说没见她跟什么人交往,平时如果居委会、街道、区里有活动有事儿要她参与、帮忙什么的,她就出来;没有事儿,她就待在当铺里做她的事儿。听说曾有人想给她介绍对象,说都新社会了,妇女翻身,婚姻自主,但她一口回绝了。

侦查员把调查到的情况向领导作了汇报,大家都认为翟谷贤应该没有作案嫌疑,于是对“兴德典当”的调查就到此为止了。

侦查员邹晃、王大培负责对翠姑庵进行调查,接待他们的是住持静洁法师。之前静洁已经接受过一次调查,因此对于侦查员再次提出“南槐堂”信笺、信封之事并不觉得突然。出家人心静,上次接受调查之后,她按照侦查员说的认真回忆了一番,竟让她想起另外五次使用静慧(张氏)出家时带来的“南槐堂”信笺、信封的情况,这五个收信对象是:鱼行街“吴记香烛店”,寄函过去是与该店结算返销香烛钱款;葛塘巷“修善斋”,结算素斋席的账目;五象西二街财主“金大善人”,催促其向翠姑庵支付三年账款;石埠街“大缘米行”,向新老板致贺及询问账款之事;水街“天福堂国药店”,对该店向翠姑庵无偿施药表示谢意。

这五封信函的寄发时间应该是在民国十年前后至民国十九年之间,因为静慧(张氏)是在民国十九年去世的。临终前,静慧要求死后把她出家时带来的全部物品一件不留都焚烧掉,住持尊重其遗愿,集合全庵尼姑举行了一个仪式,当众一件件清点后全部焚烧了。静洁记得很清楚,其中还包括剩余的“南槐堂”信笺、信封。

“特一号案件”发生后第六天,12月20日,专案指挥部启动了对上述五家商号的调查——

第一路由隋留宝处长、侦查员小沈与派出所一名民警对鱼行街“吴记香烛店”进行访查。“吴记香烛店”名号很俗气,但在南宁地面上也算是一家老字号了。该店原址是一座庙堂,后来失火焚毁,成了一片废墟,一直到民国初期才被一个从柳州来的吴姓商人买下,在上面盖房开了一家香烛店。开张后不久,民间就纷纷传说该店出售的香烛供奉菩萨很灵,众人想起店址原是庙堂废墟,于是恍然大悟,“吴记”的牌子就这样打出来了。那么,翠姑庵跟“吴记”又是什么关系呢?双方的关系跟如今贪官向家门口的商店出售名酒名烟差不多。翠姑庵经常接待一些达官贵人的家眷,这些贵妇人平时对待仆人、乞丐形同一毛不拔的铁母鸡,待到要向菩萨许愿有事相求时,忽然就变得慷慨大方了,购买大量上等香烛携带来庵,却又不想亲自耗时费劲供奉礼拜,就委托庵方代理,当然为此得供奉一点儿香火钱的。庵里这班尼姑哪里真会替人代烧、磕头,库房里一放就算是庵里的财产了。这种香烛,一般都是卖给香客的,但有时太多了卖不掉,于是就削价打折返销给香烛店,翠姑庵的定点返销店就是“吴记”。静洁法师所说的那封信函就是为年底结算香烛返销款之事。

那么,“吴记”是否像“兴德典当”那样还保存着那封信呢?接待侦查员的吴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儿,说这件事我知道,那是民国十三年的事了。那时我跟着先父学经营,信是写给先父的,先父拆阅后就交给我,让我和账房王先生核对一下账目,后来就让王先生把款子送往尼姑庵了。那封信,已经忘记怎么处理了。

隋留宝问:“贵号对于其他此类来信一般是怎么处理的?”

吴老板答:“都是由账房先生保存的。”。

于是就问账房先生,竟然还是那个王先生。隋留宝问其年龄,已经六十六了,看上去倒还精神抖擞,不禁佩服其养生之道。问到那封信函,说还记得,那次去翠姑庵送钱款时,尼姑还请他吃了一碗素面哩。然后,就问那封信的下落。王先生把侦查员领到账台前,从一口柜子里取出按年一扎扎用绳子捆着的信函,找到民国十三年那扎,一共有二十来封,打开查看,并无“南槐堂”的那封。侦查员怀疑是把时间记错了,于是让查看前后三年的,一一查看下来,还是没有。隋留宝说索性全部查看一遍吧,也许是错放在另外哪扎里了。可是,翻遍了每一扎,都没有那封信。

隋留宝觉得似乎有些可疑,便问王先生这些旧信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动过。答称没有。隋留宝又问,那么,这口柜子除了你有钥匙,店里还有其他人有钥匙吗?王先生说吴老板也有钥匙,不过去年底已经给嘉玮了。嘉玮是谁呢?吴老板的儿子,香烛店二十五岁的少东家。吴老板有心让其继承衣钵,就让他学着熟悉店里的每一个岗位,从扛原料大包到做祖传秘制的香烛,从站柜台接待顾客到坐账台拨拉算盘。这几天,市工商联举办一期会计业务培训班,吴老板早早就给儿子报了名,让其早出晚归天天去学习技艺。

隋留宝离开“吴记香烛店”时,心里打了个问号

第二路是侦查员邹晃、王大培对“修善斋”进行调查。这是一家素菜馆子,在南宁城有些名气。可是,该馆子有几道素菜却怎么也烧不过翠姑庵。“修善斋”两代老板都曾数次亲自出马到翠姑庵向住持求告,请求向该馆厨师传授秘制技艺,均遭婉拒。而颇有一些顾客就是喜欢翠姑庵的那几道素菜,无奈之下,“修善斋”只好跟翠姑庵商量:是否可以每年选定几个时节,由贵庵派出擅长烹饪的师傅来敝馆为客人烧那几道菜。这不是想偷技吗?翠姑庵方面当即一口回绝。“修善斋”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就由我们派出厨师到贵庵门外空场上搭起席棚作为临时馆子,你们安排师傅在庵内烧出菜后,一道道送出来上席,敝馆向贵庵支付一定的费用。翠姑庵这才同意。于是,每年几个大时节的前后数日,翠姑庵前就像赶集一样会热闹一番,全城各处都有素食爱好者前来品尝“修善斋”和翠姑庵联手烹饪的素菜。这种场面,一直延续到日军第一次侵占南宁方才结束。这样,翠姑庵每年的年底就要跟“修善斋”结算一次账目。静洁住持所说的那封用“南槐堂”信笺、信封写给“修善斋”的信函,就是为的此事。侦查员过去一看,“修善斋”还在,可是,跟老板崔贵一说此事,崔老板的回答却使他们顿时泄气。崔贵说跟翠姑庵合作那是他父亲那时候的事儿,后来父亲去世馆子传到他手里时,所有往来信件、账目都在,可是1941年“修善斋”失了一次火,虽然没有太大损失,但那些信函、账目什么的都在救火时给毁了。

第三路由侦查员陈百勇、小牛在派出所副所长老刘陪同下对“金大善人”进行调查。“金大善人”是朝鲜族,本名金钟懿,据说其祖父精通医术,在太平天国时期被征召入伍当了一名太平军的军医,随天王去了南京。天京失陷前三个月,其祖父卷了许多金银珠宝化装逃回南宁,在乡下一座寺庙里躲了整整十年,待风头完全过去后方才重新露面。从此弃医经商,置地造屋,以南京带回的那些金银珠宝作为本钱,因为经营得法,几年后就成为南宁有名的财主。老爷子晚年笃信佛教,乐善好施,每年冬施衣被,春发种子,夏舍汤药,秋散粥食,临终前留下遗言将此立为家规,民间就称其为“金大善人”。之后,其子金志亮,其孙金钟懿都效法老爷子,“金大善人”之名也就传承下来。不过,金钟懿生性吝啬,一面遵循祖训向贫穷百姓施舍,一面却跟商家玩欠债。翠姑庵的那封信函就是催促“金大善人”已经拖欠了三年的请该庵做法事的费用。

陈百勇、小牛和老刘登门时,七十开外的“金大善人”已经卧病在床,不过脑子尚清醒,问其那封信函之事,他倒还记得,说收到那封信后没几天他就去翠姑庵付钱了,那信函也带去了,付过钱后住持出具了一纸盖了庵章的收据,他就把那封信留在那里了。

第四路由侦查员解中堂、祖郎负责对“大缘米行”进行调查。这家米行四开间门面,在南宁城里算是比较大的米店。老板姓包,已经六十来岁了,因一心要续香火,大老婆却只生女不生子,所以四十岁上又娶个小老婆,小老婆不负夫望,很快就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儿子是盼望许久方才得到的,故取名“盼得”。过了四年,小老婆又生了一个儿子,包老板大喜,取名“盼到”。新中国成立后,米行的生意已经交给包盼得打理了。侦查员登门,二十四五岁的包盼得热情接待,闻听来意后,说此事我不清楚,我把老爹请出来你们问他吧。包老爷子的态度跟儿子截然不同,他本就一张冷脸,加上似是刻意冷淡,更显得雪上加霜。听侦查员说明来意后,先点头,后摇头——记得有此事,但信函已经没了。怎么没的呢?这个却记不起了,估料应是处理废品时一并处置了。这种结算米款的信函,一年之中米行收到的多了去了,库房里怎么保存得下?

第五路由侦查员时根坚、金志清在派出所户籍警小杨的陪同下对“天福堂国药店”进行调查。旧时的中药店有一个行规,每年由行业公会组织起来与中医界联手搞一次义诊。郎中诊脉开方不收钱,开的方子上写着可去哪家中药店免费赎药——当然,郎中开的方子都是一些廉价草药。那么,这跟翠姑庵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是因为“天福堂”张老板的老母久病不起,张老板是有名的孝子,就让其妻前往翠姑庵许愿:如若老母病愈,就由“天福堂”出资礼请十名郎中以翠姑庵名义义诊,所开药石由“天福堂”免费提供。数月后,老母病情减轻,能够起床行走了,张老板遂按诺还愿。这对于翠姑庵来说,当然是一桩扬名的好事儿,是得记住的,所以,年终就致函“天福堂”表示谢意。

当晚,指挥部汇总上述五路的调查情况,分析下来,对“吴记香烛店”那封信函的遗失情形似有怀疑,于是,就决定对“吴记”进行调查。

次日上午,隋留宝指派侦查员前往“吴记”所在地的派出所调查,永宁分局忽然来电,说“大缘米行”有职工向分局反映了一个情况:昨天侦查员前往米行调查时,少东家包盼得表面上对侦查员甚是客气,可是他在入内请其老父出来回答侦查员的问题时,竟然对老父叮嘱说“不必当真,问什么都说不清楚就是了”。

隋留宝听了,就觉得这“大缘米行”似乎有问题。想了想,叫上三名侦查员说我们去一趟。到得米行,包盼得正指挥着一班伙计往米囤里倒米,见一下子来了四个便衣警察,不禁愕然,但随即反应过来,恢复了昨日的热情和客气,还主动询问是否要把其老父请出来接受调查。侦查员说今天不调查了,要对贵号作一番搜查。包盼得闻言强作镇定,但眼神里闪过的一丝惊恐还是让隋留宝那双锐眼给捕捉到了。

侦查员对米行搜查的结果,“南槐堂”的信函确实没有,可是却搜出了木工、木刻工具各一套,还有一些大如杂志小似巴掌、经高温蒸过后阴干的优质木板。侦查员当即将包盼得传唤到指挥部。

包盼得称,这些工具、木板都是其弟包盼到的。他解释说,包盼到喜欢写字画画什么的,从小就爱鼓捣刻印章,一直到现在还乐此不疲。侦查员问包盼到现在干什么工作,在何处。包盼得说其弟在桂林读美术专科学校,明年夏天就要毕业了。这些工具确实是弟弟的,每年寒假暑假回南宁,他总是会拿出来鼓捣一番。

隋留宝问明包盼到毕业于南宁哪所中学后,随即让人打电话去了解,得知包盼到确实于1948年考取桂林美专,现在那里上学。于是,当即指派侦查员时根坚、祖郎前往桂林找包盼到调查。包盼得先予留置,待调查其弟后视情处置。

这时,另一路对“吴记香烛店”的外围调查也有了结果。派出所和居委会反映,“吴记”父子平时一贯胆小守法,向无劣迹,也无交友不慎之说。指挥部根据调查结果进行分析后,决定排除“吴记”的涉案嫌疑。

从这时起,指挥部就把希望寄托于侦查员时根坚、祖郎身上,指望他们的桂林之行有所收获。不久,时、祖从桂林发来加急电报称:包盼到承认工具为其所有,系其用于创作木刻版画所用。另,美专方面证明包本学期从未离开过学校,也无外人前往学校找他。

众侦查员传阅了电报,各自叹息。

线索断了!


六、破获案件

这天是12月24日,是“特一号案件”发生的第十天,离张云逸规定的破案期限还有五天。

下午四点,指挥部举行了由覃应机主持的案情分析会议。覃应机在宣布开会之前,跟隋留宝交换了意见,拍板决定将包盼得解除留置,释放回家。包家为此很感谢人民政府,两个月后包盼得报名参军,光荣入伍。他赴朝作战仅仅两个月,就在美军的空袭中不幸牺牲,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这是“特一号案件”专案指挥部组建十天以来为时最长的一次案情分析会,从下午四点一直开到晚上十点半,整整开了六个半小时。覃应机厅长因另有紧急会议要去参加,在八点退席。专案指挥部其他成员(两名去桂林出差尚未返回)继续开会,根据覃应机厅长的要求,众人回顾了十天来的侦查工作中每一个侦查员所干的活儿,目的是揣摩侦查方向是否有偏差,在这个基础上,再对案情进行分析。大家议来议去,觉得之前选定的侦查方向应该没错:只有盯着有条件接触“南槐堂”信笺、信封的那几家商户进行调查。

隋留宝说那就让我们分析一下,把调查的重点放在这六家中的哪几家。“大缘米行”和“吴记”已经了解清楚,就不必考虑了,其他四家呢?于是逐家讨论下去,最后认为对“兴德典当”似有必要继续调查。

12月25日上午,隋留宝和侦查员解中堂、王大培、陈百勇前往“兴德典当”所在的中兴派出所了解该商号以及翟家的情况,派出所之前已经对此作过介绍,这次再度介绍,还是那些内容。但介绍情况的户籍警老汪可能意识到侦查员第二次前来,而且是省委社会部隋留宝处长带队,猜测可能有情况,说话时就显得小心翼翼。侦查员听其介绍下来,觉得不论是“兴德典当”还是翟家成员,都没有涉案疑点,不禁心凉。

隋留宝想了想,说老汪要不麻烦你领着我们几个去居委会看看,跟居委会同志和居民随便聊聊。老汪自无二话,于是头前带路,领着四位侦查员去了居委会。到了那里,隋留宝让老汪留下陪着自己跟居委会同志拉家常,解中堂、王大培、陈百勇三人出去“自由活动”。隋留宝跟居委会同志东聊西扯,重点是了解“兴德典当”和翟家的情况,一直聊到中午时分,并无任何收获。这时,解、王、陈三人结束访查回来了,隋留宝看他们脸上的神情,估计也没啥收获。

于是,隋留宝就说咱们回市局吧,还能赶上食堂供餐时间。可是,当一行人走出居委会所在的巷子来到马路上,老汪开口跟大伙儿说“再见”时,隋留宝却不知怎么改变了主意,说我们干脆就在这里找个地方吃午饭吧,老汪同志辛苦了一上午,也和我们一起用餐。老汪,你领我们找家小馆子,我用伤残金请大伙儿打个牙祭,不过说好了,有菜有饭就是没酒,不是我舍不得多付一份酒钱,而是下午我们还有事儿,还要跟外界接触,喝了酒就不好看了,容易产生不好的影响。

隋留宝是1939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头两年在战斗部队,从战士一路干到连长。反扫荡期间,一次过铁路时与一支日伪军混合部队遭遇,战斗中负伤,至今体内还留有三块弹片。三个月伤愈后,领导把他从作战部队调往敌工部,从此开始干起了情报、保卫工作。后来评定伤残时,隋留宝就给算上了,每月可以领取一点儿伤残金。那时都是供给制,隋留宝的级别可吃中灶,零花钱也比下属略多若干,他不抽烟,所以还有积余,加上伤残金,有时就请客。不过,以其职业习惯,即使是请客、逛街这种跟工作没有任何关系的事儿,他也是经过事先策划的,他做事从来没有“随意”之说。可是,今天似乎是个例外,这是为什么呢?

导致隋处长从“回市局食堂”到“下馆子请客”这个变化的,是他有了一个发现。他刚才从居委会那条巷子里出来到巷口时,无意间瞥了一眼巷口壁报上用粉笔书写的一段标语,其中有几句吸引了他,“黑暗与光明,就在一念间”、“坦白且检举,免罪又立功”。当下他就是一个激灵,觉得这两句的风格跟“策反信”酷似。他随口问跟在后面的居委会主任:“这标语是谁写的?”主任告诉他,居委会的壁报由“兴德典当”老板的女儿翟谷贤负责,这标语也是她写的。因为那天出壁报时多出了版面,要画个图吧,费时太久,她说就写几句标语填补吧,当场站在那里,也不打草稿,就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一句一句地写了出来,旁边包括主任在内的围观者都夸她是“才女”。

隋留宝心里“咯噔”一下,暗说:这真可借用辛弃疾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来形容了,尽管立意有别。“兴德典当”果然疑得没错,这个小寡妇,疑窦重重!就在这一刻,隋留宝心里的扣子拴住了翟谷贤。他决定不回市局,下午对翟谷贤进行重点调查。于是,就有了改变主意掏钱请客吃饭的决定。

一行五人去一家小饭馆午餐时,隋留宝并没有透露这一点。众人吃过饭后,老汪跟隋留宝握手正要告别,隋留宝开口道:“我们先不走,和你一起去所里坐一会儿吧。”

到了派出所坐定,隋留宝这才把壁报上那几句标语的事儿说了。他的记性甚好,也就这么驻步扫视了一遍,竟然就把那几句标语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众人一听就知道这几句标语是配合正在进行的“镇反运动”写的,要说水平根本谈不上,但其劣质打油诗的风格跟“策反信”正好匹配。再跟“兴德典当”的那封“南槐堂”信函联系起来,就形成了翟谷贤的疑点。

隋留宝于是决定,以派出所的名义出面把“兴德典当”的店员一个个叫来所里个别谈话,了解翟谷贤的情况。为防止打草惊蛇,应该让派出所摆出一副查办刑事案子向全市各典当行进行调查的架势。交代完毕,就让老汪把所长荣光正请来,隋留宝跟其单独作了沟通,制订了一个以不打草惊蛇为宗旨的方案。谈话完毕,随即实施——

先是由荣所长带了老汪前往“兴德典当”,对老板翟若阳说,接到市局的紧急布控通知,要求向全市各典当行、首饰店、古玩铺子、钟表店铺进行调查,查明是否有成交过金银首饰,皮衣、古玩字画、钟表这四种物件的,如有,则需通知市局专家前往鉴别;如无,则知会上述各行业店家留意布控,一旦有人持上述物件前往交易,先扣后报,各派出所、分局必须立马派员查看处置。翟老板见派出所所长亲自登门,料想肯定是市里交办下来的大案,不敢怠慢,其实店里最近进行过什么交易老板都是清清楚楚的,但他唯恐荣所长是外行,就说我让账房顾先生把账本拿来给您过目,敝号一向守法,从未有过收赃交易。荣所长说账本我是要看的,还要带回所里去请懂行的人来审阅,确认无误,这才可以向上级交代。另外,市局派下来的调查人员一会儿就要到所里了,他们如果提出让你铺子里的店员去谈话以了解情况,你得配合。翟老板哪知警方这样做是为了调查他的女儿,自是点头。

“兴德典当”一共有八名店员,隋留宝不敢打草惊蛇,只好一个个传至派出所谈话,让老汪待在当铺里跟翟老板喝茶聊天,其实是监督的意思,以防翟家转移或者毁灭证据。侦查员跟八个店员轮番谈下来,获得了一条重要线索!

隋留宝跟账房顾先生谈话时,请对方回忆一下最近一段时间翟谷贤是否有跟平时相比显得反常或者异样的行为。顾先生说了一点,翟谷贤在国庆节后忽然练起了书法,买了好几本帖子说要临摹,两天后又来找他请求写一些标语什么的书法供其临摹用。写了些什么呢?无非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折罪,立大功受奖”、“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秋季不宜露宿”、“打倒反革命首脑”等等。隋留宝一听顿时兴奋,这些书法中不是每条都含有“策反信”里的一个或者几个字吗?难道“策反信”版子的字体是翟谷贤从顾先生的书法中挑选出来的?当下,隋留宝便说,顾先生你反映了一个重要情况,请你随我去一趟市局。顾先生大吃一惊,脸露惧色。隋留宝安慰说我保证你没事。

到了市局,隋留宝从案卷里拿出一封“策反信”让顾先生看,后者只看了一眼,就差点儿吓昏过去——这不就是顾先生的笔迹吗?隋留宝让他不要紧张,说这确是你的笔迹,但信不是出自你之手。这样吧,我念几个字,你用与这封反动信件上相同的字体写下来,大小也要相同。当下,随口就念出了“宜”、“国”、“金”、“赏”、“迷”、“返”、“马”、“暗”、“明”、“共”十个字,顾先生一一写下。然后,唤来秘书科的一名干事,让其陪同顾先生回当铺,关照顾先生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离开,有什么不便随时可以跟留守在那里的老汪说。

隋留宝当即向覃应机厅长汇报,覃厅长看了顾先生所写的字,说确实很像“策反信”的笔迹,马上通知省厅来鉴定。那时,连省厅也没有专业笔迹鉴定人员,还是让文化厅请了几个南宁市的书法界大腕来作的鉴定,一致认定顾先生的笔迹与“策反信”完全一致。

覃应机闻报,当即下令:逮捕翟谷贤!

这天,翟谷贤随其母去亲戚家了。侦查员担心走漏风声导致其潜逃,立刻前往其亲戚家,却只有其母在,一问,说是与亲戚邻家的两个姑娘去逛公园了。侦查员在公园找到她时,正是下午五点整,闭园铃声也响起了。

翟谷贤到案后,先是佯装无辜,哭着大呼“冤枉”;继而又玩沉默,无论跟她说什么都不吭声。隋留宝和几名侦查员耐心地向她反复交代政策,直到晚上十点钟方才开腔,对其策划并实施“特一号案件”的全过程交代如下——

事情要从翟谷贤与叶高玉的同学关系说起。翟、叶两人相差三岁,是南宁市第二师范学校的前后届同学,叶高玉入学读一年级时,翟谷贤刚升入三年级。按照学校的规矩,一年级新生入学时,二三年级的学生要做迎新工作。那时候虽然是旧社会,但在大学,对于男女生没有“管理”之说,宿舍也没有阿姨把守着大门,同样,迎新时也没有男女之防。当时,叶高玉正好是翟谷贤迎接的,两人就这样相识了。相识之后并没有擦出火花来,迎新之后两人也就各归各了,平时在学校里难得碰上,碰上也不过点点头打个招呼而已。

翟谷贤跟叶高玉的重新见面,是1950年元旦前夕。当时,学校举行了一次校友会。这是一次内容比较丰富的活动,不但聚餐,还有歌舞晚会。翟谷贤是个精力充沛的活跃分子,马不停蹄地邀请男性校友跳舞。当她邀请到叶高玉时,遭到拒绝,因为叶高玉不会跳舞。初时叶高玉还没认出对方来,正要离开时,忽然认出刚刚邀请自己跳舞的正是当初自己入学时的“迎新使者”,于是两个人舞也不跳了,坐在一旁一直聊到活动结束。

就这样,翟谷贤、叶高玉开始了交往。1950年春节后,叶高玉邀请翟谷贤前往他在“致韵茶馆”后院的账房间。翟谷贤去过一次后就喜欢上了那个幽静的去处,以后一周中总有四五天晚上前往。叶高玉为方便翟谷贤进出,给她配了一把后门钥匙。叶高玉在那里放置了一台美国进口的十七灯收音机,两人除了聊天,时常欣赏音乐,渐渐就由收听外国音乐转而顺便收听“美国之音”、“BBC”、“玫瑰之春”(由驻日美军操纵)以及台湾、西贡、香港等当时被称为“敌台”的对华广播。一段时间听下来,两人就产生了投奔“自由世界”的念头。

最初,翟谷贤跟叶高玉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到了8月上旬,两人收听到台湾、香港和西贡电台广播的一个通知,该通知称台湾“大陆工作委员会”在中国广西省防城与越南交界处的越南境内设置了一个秘密的“大陆同胞水陆接待站”,该接待站不分昼夜派出武装力量在陆路边境和海面上“策应大陆投奔自由世界的同胞”,大陆同胞只要抵达边境线或者海上,就会得到接应人员的支援,平安抵达异国,随即转赴香港,最后抵达台湾。如果出境后不想去台湾的,可以任意选择要去的目的地,“大陆工作委员会“保证提供经费,安全地把投奔者送达。翟谷贤、叶高玉听了不禁心动,商量越境投奔台湾。

叶高玉考虑到一个问题——如此冒冒失失投奔过去,寸功全无,恐怕会被人家看不起,应该在这边立下一份功劳,作为投奔过去的进见之礼。别看翟谷贤是一介女流,却是一个武侠迷,打从十几岁开始就阅读武侠小说,十余年看下来如痴如醉。根据武侠小说给予她的信息,她认为叶高玉的想法不无道理,于是两人就密议应该建立一份什么样的功劳。思来想去,寻思最好的就是制造一场针对中共党政军领导人的暗杀活动,次之则是爆炸军火仓库或者部队营房、党政机关,但这都是空想,他们根本没有这种能量。于是就结合自己的特长想到了搞“文”的,张贴反动标语什么的。可是仔细想想又觉不妥,贴标语不安全,容易被人发觉,弄得不好标语还没贴几张,人已经给拿下了,得不偿失。再往下商量,最后叶高玉就想到了给广西省政府的全体委员寄发“策反信”——之所以只选择省政府而忽略了中共广西省委,是因为当时的党组织班子对外是不公布的,所以他们不知道省委由哪些成员组成。

主意打定,两人开始考虑怎样具体实施。翟谷贤提出,应该像武侠小说里那样有一个堂名。对于女友的这个创意,叶高玉表示不敢苟同,认为没有实际意义,而且容易暴露。可是,资本家家庭出身的翟谷贤平时耍惯了大小姐派头,患有严重的“公主病”,跟人交往只有别人围着她转,没有自己顺着他人的时候。这女人脑子甚是活络,当下马上找到了反驳的理由,说这本是为了立功,不搞出点儿声势来,到了那边人家会把咱当回事吗?所以,不但要起个堂名,还得印制专门的信笺、信封。叶高玉想想似有道理,于是也就赞同了。

然后,就是起堂名了。这方面,向来不看武侠小说的叶高玉没有这个意识,翟谷贤呢,有这个意识,可是缺乏才气,想来想去想不出来。次日在当铺整理老爸让她管理的那些信函档案时,无意间看见了翠姑庵用“南槐堂”的信笺、信封寄给当铺的那封信函,寻思这个堂名倒不错,既含蓄又雅致,还显得气派。遂佯作好奇拿了包括“南槐堂”信函在内的十来封老字号信函去向爷爷翟怀鑫请教,这些老字号现在是否还存在,老爷子一一道明,于是她就得知“南槐堂”早在前清就已关门了。这样,“策反信”的落款也就定下了。

当晚,翟谷贤去跟叶高玉一说,叶高玉赞同用此堂名。往下,就是制作信笺、信封了。这方面,翟谷贤有些了解,因为旧时当铺为把物品卖出高价,有制作木刻仿古印戳的传统,请木版匠师刻制版子后,当铺朝奉就在库房印制仿古标签。朝奉操作时,翟谷贤经常去旁边凑热闹,有时还动手制作。因此,她认为只要有了版子,她就可以用当铺库房里的仿古旧纸印出信笺、信封来。那么,版子应该去请谁刻呢?翟谷贤想到了以前当铺经常联系的刻版名匠师韦玉林,不过,出于保密方面的考虑,她不便去找韦玉林,于是就让叶高玉出面。叶高玉答应了,不过自己并未出面,而是让表妹去找的韦玉林。

伪造“南槐堂”的信笺、信封问题解决后,往下就是“策反信”的内容了,还是由翟谷贤操刀“创作”了一首打油诗,叶高玉没有这方面的能力,看了只是叫好。翟谷贤说好就行了,往下就是刻版子了。叶高玉闻之一惊,说怎么又要刻版子了?这种内容,一刻不是立马暴露了?翟谷贤却已看主意,说我看了那个木刻高手韦师傅刻的版子,觉得好像也没有啥,不就是把多余的木头用刀削掉,留下字体就是了?我自己刻。不过上面的字倒是得像点儿样子,不能让人哂笑,因为这版子到时候要带出境作为我们立功的凭证的。我可以从字帖里找。

可是,翟谷贤去书店买下了各种字帖,翻遍了也没找到能够凑满“策反信”内容的字,又不能用不同的字体。想来想去,最后只好以习练书法为名请账房顾先生写了一些嵌进了“策反信”文字的标语和其他词句。翟谷贤从中拣出“策反信”所需的文字后,先用描红纸描下,拓印于从库房里找出的当铺用于制作仿古印戳版子的木板上,试刻了一块,印出来看看还像样。当下信心大增,又精心刻了一块正式的版子,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往下就是邮寄了,翟谷贤让叶高玉去实施。叶高玉出于谨慎,跑了好几家邮局和代销店,集零为整凑齐了三十五张四百元面值的邮票。又想到写信封名址时不能留下自己的笔迹,于是就再次麻烦表妹,让其前往邮局请代人写信的老先生写了三十五个信封。

后来指挥部通过追查陶小蕊抓获了叶高玉。叶高玉侥幸脱逃后没回五井巷自己家里,而是去了“致韵茶馆”后院的账房间,在那里,他给翟谷贤写了一封绝命函,告知事已泄,为保全她,他决定自尽,为避免警察因追捕他四处调查时找到当铺,他决定去自己家门口的五井巷投井。然后,叶高玉就在从茶馆去五井巷的途中把绝命函投进了路边的邮箱。这封没贴邮票的信函以“欠资”形式送到了“兴德典当”,顾先生付了四百元方才得到。不过,顾先生在跟侦查员谈话时并未说起此事,不是他存心包庇翟谷贤,而是因为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所以就忘记了。翟谷贤收到信后,立刻连信带木版一焚了之。

至此,“特一号案件”终于真相大白。侦查员让翟谷贤在笔录上签名并写下了时间:1950年12月26日晨一时二十二分。这时,距张云逸指定的破案期限还有四天。

当时正是“镇反运动”伊始,案件处理得很迅速,仅仅过了一个多月,1951年2月4日,小年夜那天,翟谷贤就在市军管会举行的公审大会上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陶小蕊、韦玉林也各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半年后,韦玉林又因历史问题被军管会以汉奸罪加刑八年,1961年病殁于劳改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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